小军是商场改制前就来的“大集体”工，现在算“正式工”，分在了服装组。
她风风火火的找到俊英，“二姐，你看这批新到的夹克衫，进价是多少！”
小军凑到衣架前，指着挂着的几件夹克衫，声音压得低却藏不住兴奋，“上海来的，涤卡面料，你摸摸，滑溜溜的，下雨都淋不透！”
俊英伸手摸了摸那件粉色的，小立领的领口翻着，白色的塑料拉链，拉起来“哗啦”响，袖口用橡皮筋收出褶皱，两边还缝着两个小口袋，镶着细细的白边。
“是挺时髦，”她小声说，眼睛瞟了瞟柜台外的顾客，“就是贵，这一件要十八块五，抵我三天工资了。”
“贵啥？冬雪不是快初中毕业了吗？”小军把衣服从架子上拿下来，理直气壮地说，“你看她天天穿的那几件，都是我穿剩下的，都掉色了，闺女家大了，该有件像样的衣服。再说了，你有内部价，算下来才十三块多，多划算！”
俊英没说话，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衣角，想找出点儿瑕疵，给自己找个不买的理由。
可冬雪这孩子懂事，从小就不跟人比，衣服都是捡小军穿剩下的罩衣，一看就不是符合她的年龄的款式，老气横秋的。
俊英转念又想，冬雪都十五了，明年就初中毕业，确实是大姑娘了。去学校开家长会的时候，看见别的女生穿得干干净净，有的还穿着的确良衬衫，冬雪却穿着洗得发黄的白布罩衣，坐在教室最后面的角落里，头埋得低低的。
俊英心里揪了一下，咬了咬嘴唇：“行，就这件粉色的，给冬雪试试。”
她把衣服取下来，叠好放进包装袋里，趁着午休往家走。
院子里种着棵石榴树，叶子都黄了。冬雪正趴在写字台上写作业，铅笔头磨得尖尖的，作业本上的字写得工工整整。
“冬雪，你看妈给你买啥了？”俊英把包装袋递过去。
冬雪抬起头，眼睛亮了亮，伸手拆开袋子，拿出粉色夹克衫，手抖了抖，衣服展开，粉嫩嫩的颜色衬得她脸都红了。“妈，这……这是给我的？”她声音有点儿兴奋的发颤，不敢相信。
“穿上试试，”俊英笑着帮她拉上拉链，“你老姨说你大了，该穿件时髦的。”
冬雪穿上夹克，正好合身，她走到镜子前，揣着兜，转了个圈，粉色的衣角飘起来，衬得她原本黄黄的脸都有了气色。
她摸了摸袖口的褶皱，又摸了摸底摆，嘴角咧开，却突然想起什么，又把衣服脱下来，叠得整整齐齐：“妈，我还是留着吧，等过年再穿，平时上学穿太惹眼了。”
俊英心里一暖，揉了揉她的头发：“傻孩子，买了就是给你穿的，上学穿咋了？”
冬雪有些不敢相信妈妈的转变，俊英平时的朴素是刻进了骨子里的。她又想起了在照相馆照毕业相片的巴掌，脸上火辣辣的。
俊英从来都没有变过，只是她的固执不会在月英和小军那里。她坚信自己的姐妹和弟弟一定是为自己好，他们是一奶同胞，不会害她，她才听她们的话和建议。相反，如果是德昇和孩子们，是不配有想法的，只有服从。
冬雪的新衣服没穿几天，学校就下了新规定。初三抓学习，全校统一发型，女生一律剪齐耳短发，男生留寸头。
那天下午阳光正好，透过窗户照在课桌上，班主任辛老师手里拿着粉笔，在黑板上写“冲刺中考”四个大字，写完转过身，语气严肃：“同学们，初三了，时间紧任务重，留长头发耽误时间，还容易分心，下周一开始，都把头发剪了，学校要检查。”
教室里瞬间炸了锅，女生们叽叽喳喳的，有人皱着眉，有人噘着嘴。
冬雪坐在最后一排，手紧紧攥着辫子。这辫子是俊英给她从小就开始留的，留了十来年。每天早上扎成两条麻花辫，垂到腰际，乌黑发亮。
有时候同学会摸她的辫子，说“冬雪，你辫子真好看”，她心里都美滋滋的。现在要剪掉，就像要把跟着自己十几年的小伙伴送走一样，难受得慌。
放学回家，冬雪没像往常一样写作业，而是坐在炕沿上，一遍一遍地摸自己的辫子。
俊英下班回来，看见她这样子，就知道她心里不痛快。
“妈，学校不让留辫子了……”
“咋了，是不是为剪头发的事儿愁？”俊英坐在她身边，拿起梳子，轻轻梳着她的辫子。
“妈，我不想剪，”冬雪声音带着哭腔，“这辫子我留了这么久……”
“知道你舍不得，”俊英叹了口气，梳子划过发丝，软软的，“可学校也是为你们好，初三学习紧，早上不用扎辫子，也省事儿，剪了短发，也挺精神的。”
冬雪没说话，眼泪掉在辫子上，晕开一小片湿痕。俊英给冬雪梳完辫子，捏紧辫根儿，就要下剪子。
冬雪闭上眼睛，不敢看。剪刀碰到头发的那一刻，她听见“咔嚓”一声，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
俊英看着两条粗黑的辫子被剪断，心里也不好受，却还是轻声安慰：“没事，头发还能长，等你毕业了，想留多长留多长。”
剪完了，俊英拿镜子给冬雪照了照。齐耳的短发，整齐地贴在耳边，露出光洁的额头，看着确实精神，就是冬雪自己觉得别扭，总想用手把头发往下拉，想遮住耳朵。
到了学校，女生们几乎都剪了短发，教室里一眼望去，齐刷刷的，倒也热闹。
同桌小梅凑过来，拉着她的手：“冬雪，你短发挺好看的，比长头发精神多了！”
冬雪笑了笑，心里的难受少了点。上课的时候，她摸了摸短发，软软的，不用再担心辫子勾到椅子，也不用每天早上花时间扎辫子，确实省了不少事。
放学路上，夕阳把她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一群剪着短发的女生说说笑笑，脚步声踩在落叶上，“沙沙”响。
冬雪抬头看了看天，晚霞红通通的，像染了色的绸子。她摸了摸粉色夹克衫的衣角。辫子没了，可日子还在往前过。
快点儿长大吧，长大就好了，冬雪默默地念叨着。
渤海商场的灯亮了，服装组的那件粉色夹克衫还挂在衣架上，只是旁边又添了几件新的款式，上海来的货，一件比一件洋气。
俊英看着来来往往的顾客，嘴角带着笑，日子越来越好，孩子越来越大，这就够了。
晚上下班，俊英刚走到家门口，就看见月英站在院门口，手揣在裤兜里，脚边放着个布包。
月英突然胖了不少，脸圆了一圈，以前穿的裤子现在勒得紧紧的，肚子也有点儿显，远远看去，像是揣了个小皮球。
“你咋大晚上的来了？”俊英开了门，把月英让进西屋炕上坐下。
冬冬和冬雪正在写作业，看见月英，齐声喊：“大姨！”
月英应了声，眼睛却一湿，流下泪来，“我最近也不知道怎么了，成能吃了，腰都粗了，衣服也都瘦了，真闹心！”月英喋喋不休的抱怨。
她确实胖了不少，俊英看着都有点儿吃惊，“你板着点儿呗，别用食欲疗愈焦虑，也别满足任何贪欲，否则终将被贪欲淹没……”
“我也板不住啊……”月英直瞅着俊英的衣柜，“俊英，去年我给你的那件墨绿毛衣，你还在不？”
俊英心里咯噔一下，她早把这件毛衣忘了。当初从月英那里买来后，她就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那二十块钱像根小刺，扎在心里，提不得也忘不掉。
她打开箱子，在最里面翻出那个叠得整整齐齐的墨绿色毛衣，晴纶线有点儿起球，却还干干净净的，她一次都没穿过。
“在这儿呢。”俊英把毛衣递过去。
月英接过毛衣，抖了抖，比在身上试了试。以前她穿嫌宽，现在胖了，毛衣正好裹住身子，袖子也不长了。
“正好，我现在穿合身了，那我拿回去穿了。”她笑着说，叠好毛衣塞进布包，自始至终没提那二十块钱。
俊英张了张嘴，想说点啥，可看着月英的脸，话又咽了回去。一家人，提钱多生分？她叹了口气，“合身就好，你要是早说，我早给你找出来了。”
“这不刚想起来嘛。”月英坐了会儿，喝了杯热水，就起身要走，“我还有事，先走了。”
俊英送她到门口，看着月英的背影，以前月英步履矫健，走路挺利索，现在却有点晃，肚子挺着，像是走不动似的。
她心里犯嘀咕：月英这胖得也太蹊跷了，哪有胖得这么快的？
过了没几天，月英和小军又来串门。
俊英留她们吃饭。冬雪炒了盘鸡蛋，炖了锅白菜。可月英拿起筷子，扒拉了两口饭，就放下了，皱着眉说：“有点儿腻，吃不下……”
“不腻啊，大姐，这是咱院子里的鸡下的蛋，可香呢……”小军很诧异，“大姐不是最爱吃炒鸡蛋吗？”
“别提了，现在不爱吃了，闻着就发腥，是不是这鸡蛋不好？”月英说着，耸了耸鼻子，突然一阵恶心。
俊英看她脸色发白，额头上冒冷汗，赶紧问：“你咋了？是不是不舒服？”
“没啥，”月英摆摆手，“就是最近总恶心，吃啥都没胃口。”
俊英心里一动，恶心、没胃口，这不是怀孕的样子吗？她试探着问：“大姐，你是不是……有了？”
月英身子一僵，手里的碗差点掉在桌上，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不……不能吧？”
“咋不能？”俊英放下筷子，“你跟大姐夫结婚也有几年了，这症状就像怀孕……”
“可是，我们……”月英说不出话来，她和王辉根本没打算要孩子。
“别说那么多了，趁着我和我二姐都有空，咱去医院看看就知道了。”小军也催月英。
月英犹豫着，可架不住两个妹妹催。吃过了饭，她们骑着自行车，往盘山医院去。
路上风大，俊英让月英裹紧点，月英却没心思，心里七上八下的。
盘山医院的妇产科不大，墙皮都掉了，排队看病的人却不少。
俊英帮着挂号，找郝大夫，带着月英去检查。郝大夫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太太，戴着老花镜，让月英躺到床上，摸了摸她的肚子，又用听诊器听了听，说：“怀孕了，快三个月了。”
“啥？”月英一下子坐起来，声音都抖了，“郝大夫，你没看错吧？我咋会怀孕呢？”
“月事多久没来了？”郝大夫推了推老花镜问。
听到月事，月英醍醐灌顶，“上次来好像还是三个月之前……”
“错不了。”郝大夫摘下老花镜，“你这年纪，怀孕得注意点儿，别累着。”
从医院回来，月英一路没说话，自行车骑得歪歪扭扭的。俊英跟在她旁边，心里也不是滋味。
她知道月英的心思，也知道王辉的情况。
月英四十多了，以前一直不搞对象，算是“老姑娘”。俊英和慧琴都急，天天给她介绍对象，可月英要么不见，要么见了一面就没下文。
后来慧琴说：“我们单位新调来个团长转业的，人老实，就是二婚，带着俩孩子，老大跟着他过，老二跟他前妻。你问问大姐愿不愿意见见？”
俊英把这话跟月英说了，月英犹豫了好久，才点头说：“见见就见见。”
王辉比月英大几岁，是海军团长转业的，话不多，人挺实在。
处了半年，俩人就结婚了。婚礼挺简单，就请了家里人吃了顿饭。
婚后没多久，小影就找了过来。第一次见面，小影怯生生的，躲在王辉身后，大眼睛盯着月英，手里紧紧攥着衣角。月英看着孩子可怜，心里软了。
月英对小影比亲妈还亲。小影的衣服破了，她连夜缝补；小影上学，她每天早起给孩子做早饭；小影想吃糖，她省着钱给孩子买。
小影也黏她，一口一个“妈”叫着，比叫亲妈还亲。月英常跟俊英说：“有小影就够了，我这辈子不用生孩子了。”
可现在，月英怀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