俊英和小军把月英送回家的时候，日头刚擦着西墙根往下沉，金红的光斜斜地洒在砖墙上。王辉已经下班了，正蹲在院子里浇花，手里攥着个铁皮喷水壶，壶嘴儿滋出的水花落在月季花丛里，溅起星星点点的泥星子。
那几株月季是去年厂里分的花苗，月英精心侍弄着，如今开得正艳，粉的、红的花瓣儿上还沾着水珠，像刚哭过的娃娃脸。
听见脚步声，王辉直起腰，看见月英跟着俊英、小军进来，脸上的笑顿了顿，放下喷水壶在裤腿上蹭了蹭手：“咋还劳烦你俩送回来？她自己又不是找不着家。”
月英没接话，垂着眉眼径直往屋里走，衣角扫过院角的柴火堆，带起几片碎木屑。
俊英赶紧把王辉拉到墙根下，压着声音，嘴几乎凑到他耳边：“姐夫，我大姐怀了，快三个月了。”
王辉先是愣了愣，眼睛倏地睁大，随即搓着手笑起来，眼角的皱纹挤成了褶子：“真、真的？哎哟！这可是天大的好事！”
这话音刚落，屋里突然传来压抑的抽泣声。俊英心里“咯噔”一下，推门就进了屋。
月英正趴在墨绿色的碎花沙发上，肩膀一抽一抽的，袖口被眼泪洇出一小片深色的印子，连带着沙发扶手上的钩花巾都沾了湿痕。
“你哭啥？”俊英挨着炕边坐下，伸手拍了拍她的背，掌心能摸到月英因为抽泣绷紧的肩膀，“姐夫这话不对？还是你不乐意？”
月英猛地抬起头，眼睛肿得像核桃，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嗓子哑得厉害：“我不能要这个孩子！”
她抹了把脸，眼泪却越擦越多，“小影就是我的孩子，我有小影就够了，真的够了！”
“你傻啊！”俊英急得站起来，手往桌子上一拍，震得桌上的搪瓷缸子“当啷”响，“小影再好，那也是姐夫跟前妻的娃！等他长大了，知道自己亲妈是谁，保不齐就找过去了，到时候能跟你一条心？自己的孩子才是贴心肉，等你老了动不了，端茶倒水、递药擦身的，还得是自己生的！”
“不会的！”月英使劲摇头，头发丝儿都晃得乱了，“小影跟我亲，比亲妈还亲！去年我感冒，他守在炕边给我端水，他不会辜负我的。再说……再说我都这个岁数了，生孩子多危险？万一我有个好歹，小影咋办？谁管他？”
“这个岁数咋了？咱妈生小军的时候都四十六了，不也顺顺当当的？”俊英往她身边凑了凑，语气软了些，“你听我的，把孩子留下。以后你就知道了，我怀冬雪那会儿，吐得站都站不稳，也没敢说不要，自己的孩子，是身上掉下来的肉啊。”
“那还有冬雪呢！”月英梗着脖子，倔劲儿上来了，脸涨得通红，“我老了，让冬雪给我养老送终，她跟我亲！我不留这个孩子，明天我就去盘山医院做了！”
俊英气得直跺脚，瓷砖地被踩得“咚咚”响：“你咋这么轴？这可是你的亲骨肉！你就不心疼？”
“你不用管！”月英把头扭到一边，眼眶又红了，声音却硬得像块石头，“小影是什么样的孩子我心里有数，我不信我掏心掏肺待他，他会不管我。他不是那没良心的人……”
她的话说得决绝，可攥着沙发巾的手，指节都泛了白。她不是不心疼，只是小影刚到她家时，怯生生的样子像只受惊的小兔子，攥着她衣角的手还在抖，脸蛋冻得通红，像院里刚摘的冻柿子。她不能让小影觉得，自己不疼他了。
俊英还想劝，小军在门口喊了声“姐，天快黑了，该回了”，她这才狠狠剜了月英一眼，气呼呼地走了，走之前还撂下句“你早晚得后悔”。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街面上只有卖豆浆的摊子冒热气，铁皮桶里的豆浆“咕咚咕咚”响，白雾裹着豆香飘得老远。
月英没跟俊英说，早早起了床，催着王辉吃完饭，就拉着他往盘山医院走。王辉的脚步磨磨蹭蹭的，嘴里还劝：“月英，咱再想想？这娃多好啊，小影也能有个伴儿。”
“想啥想？”月英走得快，皮鞋踩在结了薄霜的土路上，咯吱响，“小影还没成年，以后上学、娶媳妇都得花钱，咱俩工资加起来才几十块，哪有精力再养一个？再说，你不是已经有两个儿子了？有没有这个，不都一样？”
王辉不说话了。他跟前妻确实有两个儿子，离婚后，老二跟着前妻过，逢年过节才来看看。对他来说，有没有和月英的孩子，真没那么要紧，只是觉得月英年纪不小了，能怀上不容易。
盘山医院不大，墙皮掉了好几块，露出里面的白土。妇产科在二楼最里头，做人流的地方是个小隔间，墙面上贴着张泛黄的“注意事项”，字迹都模糊了。
里面就一张铁架床，铺着洗得发白的蓝格子床单，床单边角都起了球。一个护士戴着口罩，露出两只眼睛，手里拿着镊子，碰得旁边的铁盘“叮当”响，声音在小屋里显得格外刺耳。
月英躺在病床上，心里怕得慌，手脚都有些凉。她闭着眼，牙咬得嘴唇发疼，手心攥出了汗。护士碰她的时候，她身子猛地抖了一下，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却死死咬着牙没出声。
手术很快，前后不到十分钟。可月英下来的时候，脸色白得像张纸，腿软得站不住。
王辉赶紧上前扶着她，胳膊肘都能感觉到她身子在抖。他找了辆三轮车，把月英拉回了家。
到家后，月英就躺到了床上，盖着厚厚的棉被，还是觉得冷，浑身都没力气。
这事儿，俊英是隔天才知道的。慧琴从月英家回来，路过俊英家，想进来喝口水。
俊英正在院里晾衣服，竹竿上挂着冬冬和冬雪的小棉袄，洗得发白，领口缝了圈新布。
慧琴端着搪瓷缸子，刚喝了两口，就随口说了句：“二姐，大姐这刚做完手术，你可得好好劝劝她，让她别多想，好好养身子。”
“啥手术？”俊英手里的衣服“啪嗒”掉在盆里，心里“咯噔”一下，眼皮子直跳。
慧琴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漏了嘴，脸一下子红了，支支吾吾地说：“就、就是……人流手术啊。大姐跟大姐夫去医院做的，你不知道吗？”
“你说啥？！”俊英手里的衣服挂“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她顾不上拣，拔腿就往月英家跑。
风刮得她脸生疼，心里的火“噌”地就冒了上来，又急又气，眼泪都快下来了。她咋就真去做了？那可是她的亲孩子啊！
月英正躺在床上，盖着两床棉被，脸色白得像纸，连嘴唇都没点儿血色。听见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她抬眼看见俊英风风火火地进来，赶紧闭上眼，不敢看她，睫毛却控制不住地颤。
俊英走到床边，指着月英的鼻子，声音都在抖，气的，也是疼的：“大姐！你咋这么傻！你咋就真去做了？那是你的孩子啊！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啊！你对得起他吗？”
月英没说话，眼泪却顺着眼角流了下来，浸湿了枕巾，晕开一小片深色。
“你说小影是你的孩子，小影能给你养老送终吗？”俊英越说越气，嗓门也大了，“等你老了，动不了了，躺炕上不能动，小影能天天守着你？他以后要娶媳妇，要养家，哪有那么多精力管你？你这辈子还能有几个孩子？你咋就这么不懂事！”
王辉从外面进来，手里拎着个菜篮子，里面装着棵白菜和肉。看见这情景，赶紧放下篮子劝：“俊英，你别骂她了，她心里也不好受，昨天回来哭了一路。”
“我骂她？我是心疼她！”俊英叹了口气，声音软了下来，她伸手摸了摸月英的额头，烫得不明显，心里的火就像被浇了瓢温水，一下子泄了。
她坐在床边，拉过月英的手，月英的手还是凉的，她攥了攥，“你别怪我说你，我也是为你好。你现在还年轻，觉得行，等你老了，夜里醒了，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你就知道孤单了。”
月英终于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我怕……我怕有了自己的孩子，小影就不跟我亲了。”她吸了吸鼻子，眼泪又下来了，“小影挺可怜的，我不能让他受委屈。要是有了孩子，我怕我顾不上他，怕他觉得我不疼他了……”
“我的傻姐姐诶。”俊英给她掖了掖被角，被角上绣的小梅花都快磨没了，“小影要是个懂事的孩子，你说他咋能不跟你亲？如果不是……”她的话没说完，突然收住。
院门口传来小影的声音，脆生生的：“爸，我放学了！”
小影背着个洗得发白的帆布书包，书包带子断了一截，用线缝着。他跑进来，看见床上的月英，赶紧凑过来，轻轻碰了碰月英的胳膊：“妈，你咋了？你脸色咋这么白？是不是生病了？”
月英看着小影，眼泪流得更凶了，她伸手摸了摸小影的头，小影的头发软软的，带着点汗味：“没事，有点儿累，歇会儿就好。”
俊英看着这一幕，心里叹了口气，月英这心思，她懂，可也替她可惜。
她站起身：“我去给你熬点小米粥，你刚做完手术，得补补，小米粥养胃。”
她走进厨房，厨房不大，灶台是瓷砖砌的，上面放着个黑铁锅。米袋子里的小米金黄饱满，她抓了两把放进锅里，又添了些水，然后拧开了天然气阀门。
她拿起根火柴，“擦”地一下划着，点着了炉盆儿，火苗“噌”地窜起来，映得她脸暖暖的。
锅里的粥“咕嘟咕嘟”响着，冒着热气，白雾裹着米香飘满了小厨房。
俊英看着锅里翻滚的小米。忽然觉得这日子啊，就像这粥，有甜有淡，有稠有稀。月英有她的心思，她固执，可也是为了孩子，为了这个家。
风从窗户缝里吹进来，带着点粥的香味，吹得灶台上的抹布轻轻晃。俊英用勺子搅了搅锅里的粥，小米熬得烂烂的，黏糊糊的，看着就暖。
日子还得接着过，不管咋的，一家人平平安安的，就好。
俊英把熬得黏糊糊的小米粥端进里屋时，月英正靠在床头上发愣，眼神空落落的，不知道在想啥。
床头柜上放着俊英带来的红糖罐，是个铁皮的，上面印着“红旗”的图案，罐口沾着点糖渣。那是她攒了半个月的红糖，本来想等冬冬、冬雪感冒了，给他们熬姜汤驱寒，现在全给月英拿来了。
“快趁热喝。”俊英把粥碗递过去，又从红糖罐里舀了一勺红糖拌进去，红糖化在粥里，泛起一层淡淡的红光，“甜滋滋的，好消化，对你身子好。”
月英接过碗，手指碰到碗沿，暖暖的。她用勺子搅了搅，小米粥熬得烂烂的，入口即化，甜香顺着喉咙滑下去，暖得她心口发颤。
她喝了一口，眼泪又差点掉下来。刚才俊英骂她的时候，她心里委屈，觉得自己没错，可现在看着这碗粥，看着身边乖乖坐着的小影，又觉得自己做得是不是真的错了？那个没出世的孩子，会不会也像小影一样乖？
“姐，我脾气急，不该跟你喊，你别往心里去，别生气。”俊英小声说，伸手帮月英捋了捋额前的碎发。
“不怪你，是我自己犟。”月英声音还是哑的，喝了粥，脸色好了些。
俊英在床边坐下来，絮絮叨叨地叮嘱：“你这身子，得好好养着，至少得歇半个月，不能沾凉水，不能干重活。厂子那边让大姐夫请个假，别去上班了，在家好好照顾你。我每天过来给你做饭，冬冬和冬雪我让她们去咱妈那儿，不耽误你休息。”
月英喝着粥，心里渐渐亮堂起来。或许，俊英说得对，小影这么懂事，就算有了弟弟妹妹，也不会跟她生分吧？说不定，小影还会帮她带娃，像个小大人一样……
可一想到手术台上的疼，想到那个没出世的孩子，她心里又空落落的，像少了块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