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皮袋渐渐满了，沉得坠手。冬冬想帮姥姥背着，张义芝不让，“沉，你好好走道，别摔了就行。”
冬冬只好跟在后面，看着姥姥吃力地拎着蛇皮袋，肩膀都歪了，忍不住说：“姥姥，我帮你背吧，我有力气。”
张义芝累的直喘，停下脚步，把蛇皮袋递过去，“那你试试，不行就给我。”
冬冬把蛇皮袋往肩上一搭，“哎哟”一声，差点被拽得趴在地上。
袋子太沉了，勒得肩膀生疼，她走了两步，就喘着气说：“姥姥，太沉了，我们为什么要买这么多东西，都背不动。”
“一大家子十多口人，买少了不够吃呀……”张义芝赶紧接过来，心疼地摸了摸她的肩膀，“看看，叫你别背，你偏要试。歇会儿，咱再走。”
祖孙俩找了个墙角，歇了会儿，才接着往家走。
就这样俩人换着背，又是一路走走停停，遇见熟人就聊几句，等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一点多了，太阳又毒又辣。
冬雪正站在院子里张望，看见她们回来，赶紧迎上去，接过冬冬背上的蛇皮袋，“姥，咋才回来？我都急死了。”
“嗨，路上遇见不少人，聊了会儿。”张义芝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冬冬，累坏了吧？快去喝点水。”
冬冬点点头，跑进屋喝水去了。冬雪把蛇皮袋里的菜倒在堂屋门口的石板上，一样样理：“买这么多？吃不完吧？”
“不多不多，晚上两桌人呢。”张义芝蹲下来，帮着理菜，“冬冬呢？叫她出来摘菜。”
于是，冬冬和冬雪蹲在石板上摘菜，冬冬摘芹菜，把叶子摘掉，冬雪摘四季豆，小手冻得通红。
张义芝坐在旁边，拿着把菜刀改刀，把肉切成片，把带鱼剪成段，把卤鸡撕成块，装盘里。
忙到下午四点多，菜总算准备得差不多了。小季提前下班，拎着个生日蛋糕回来了，“妈，我来炒菜。”
张义芝站起来，拍了拍手上的菜叶子，“行，交给你了，小季。对了，还有一把四季豆没焯水，你记得焯一下再炒，不然有毒。”
“知道了妈，你快去歇着吧，这儿交给我。”小季挽起袖子，进了外屋地。灶坑里的火烧得旺，烟囱里冒出滚滚黑烟，很快飘出了炒菜的香味，有红烧肉的香，有带鱼的香，还有番茄炒蛋的酸甜味。
冬冬和冬雪闻着香味，眼巴巴地看着。小季笑着说：“别急，等会儿让你们吃个够。”
张义芝赶紧招呼她俩摆桌椅板凳，东屋一大桌是大人们，外屋地摆了平时吃饭的地桌给几个孩子。
五点多的时候，俊英和小军也都下班回来了，凑在东屋的炕上嗑瓜子。
月英和她男人王辉拎着个布包来了。月英一进门，就喊：“妈，我们来啦！”
她手里的布包鼓鼓囊囊的，走到俊英面前，打开布包，拿出一件墨绿色的毛衣，“俊英，你看这件毛衣，我自己织的。”
俊英凑过去看，毛衣是晴纶线织的，墨绿色，领口和袖口是螺纹的，看起来挺厚实。“挺好的，你织的？真好看。”
“可不是嘛，”月英把毛衣递过来，“我穿了几次，总觉得有点儿肥，你看看你能不能穿。”
“你一米七的个子穿着都肥，我二姐不到一米六，穿着能行吗？”小军也凑过来看毛衣。
俊英接过毛衣，比在身上试了试。她不到一米六，毛衣穿在身上，袖子长了一大截，衣摆都快到膝盖了，活像个唱戏的。
她刚想说话，月英就开口了：“你能舍得花钱买这么好的线吗？你看看这颜色多正，这线是我托人从沈阳带的，一斤八块，这件毛衣用了两斤多线，再加上我的功夫，二十块真不多，还省着你自己织，多好。”
俊英心里咯噔一下，二十块？她和德昇一个月工资加起来才九十八块，除去水电费，还有孩子们的学费、生活费，一个月也就攒个十块八块的。二十块钱买件穿不了的毛衣，这个月就别想攒钱了。
她把毛衣递回去，“我穿太大了，你还是自己穿吧。”
“大啥呀，”月英又把毛衣塞给她，“你可以改改嘛，把袖子挽起来点儿，衣摆收一收，就能穿了。再说，这毛衣多暖和，冬天穿正好。”
俊英看着月英的脸，想说不买，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都是一家人，拒绝了多伤和气？
再说月英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她要是不买，月英会不开心，指不定怎么想。
她咬咬牙，“行，那我要了。”
月英笑了，“这就对了！二十块，你啥时候给都行。”
俊英把毛衣叠好，心里却疼得慌。二十块啊，能给冬冬和冬雪各买一双新鞋了。
说话间，凉菜和熟食已经上桌了。卤鸡、酱牛肉、凉拌黄瓜、凉拌海带丝，摆了满满一桌子。
大家都喊张义芝上座，张义芝还在锅台旁边，忙着想给四季豆焯水。应着声，边嘱咐小季：“四季豆焯了没？千万别忘了！”
“焯了焯了，您快去坐着吧！”小季探过头，不耐烦地说。
张义芝这才放心，被孩子们簇拥着坐到主位上。
俊英从里屋拿出奶油生日蛋糕，三层圆形的，上面抹着白白的奶油，还插着几根蜡烛。
她把蛋糕放在张义芝面前，又拿出一个纸板做的皇冠，戴在张义芝的满头白发上。
“奶奶，姥姥，生日快乐！”瑞丰和小雷唱起了生日歌，“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张义芝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双手合十，对着蜡烛许了个愿，然后吹灭了蜡烛。她拿起塑料刀，把蛋糕切成一块块的，给每个孩子都分了一块，特意给冬冬分了块最大的，“冬冬跟着买菜，辛苦啦，多吃点。”
冬冬接过蛋糕，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奶油白白腻腻的，甜得发慌，她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吃奶油蛋糕。
吃了一半，实在吃不下了，看见旁边有杯热水，就把剩下的奶油挖出来，泡在热水里，想看看奶油会不会融化。可奶油浮在水面上，怎么搅都不化，她疑惑地看着杯子，“妈，奶油咋不化啊？”
俊英正和月英说话，听见这话，笑着说：“傻孩子，奶油是油做的，咋会化在水里？”
冬冬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把杯子推到一边，又去吃桌子上的菜。
东屋地的大桌上，大人们喝酒聊天，外屋地的小桌上，孩子们吃得热火朝天。
冬冬和冬雪好久没吃这么多好吃的了，红烧肉、炸带鱼、番茄炒蛋，每样都吃了不少，肚子撑得圆滚滚的，像个小皮球。
晚上八点多，寿宴才算结束。乱乱哄哄的人们都走了，冬冬和冬雪忙着收拾碗筷，张义芝坐在炕上，揉着腰，忙了一天，累坏了。
冬冬深深的相信，如果人生的剧本可以选择，她一定会留一个最合适的给自己。
晚上，忙碌了一天的冬冬和冬雪躺在炕上，说肚子不舒服，俊英以为她们是吃撑了，没当回事，让她们早点睡觉。
可到了半夜，冬冬突然“哇”地一声吐了，吐得地上全是，紧接着，冬雪也吐了，还喊着肚子疼。
俊英赶紧起来，摸了摸两个孩子的额头，不发烧，就是脸色发白，浑身没力气。
她想起晚上吃的菜太杂，孩子们胃口不好，脾胃不和也是有的。
“不要紧的，吐出来就好了，是不是打饱嗝煮鸡蛋味儿？”俊英问。冬冬和冬雪一起点头。
“就是吃漾食了，积食不好消化，放出屁来就好了……”俊英放下心来，“应该吃点酵母片。”
但冬冬知道，是没焯水的四季豆，炒的时间短，没熟透。半生的四季豆脆脆嫩嫩的，却有毒。偏偏这个菜剩的最多，冬冬自己吃了两盘子。
“别慌，”德昇找出家里的酵母片，给两个孩子各喂了一片，“先吃点药，明天要是还不好，就去医院。”
折腾了大半夜，冬冬和冬雪才算安稳了下来，只是偶尔还会哼唧两声。
这边安静了，也都折腾精神了。俊英把那件墨绿毛衣拿出来，坐在炕边细细打理。昨天沾上了点灰，她用软毛刷轻轻扫着。
冬雪凑过来，好奇地问：“妈，你买了毛衣咋不穿啊？”
俊英还没说话，德昇从外面进来，听见这话，笑着说：“你大姨一米七的个子穿都大，你妈不到一米六，穿上去能‘腾’起来吗，咋穿？”
俊英瞪了他一眼，把毛衣叠好，放进箱子里，“你大姨啥时候想穿了，我再给她。我先替她保管着。”
冬冬好奇地抬起头问：“妈，那大姨会退你钱吗？”
俊英摸了摸冬冬的头，叹了口气，“啥钱不钱的，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她看着箱子里的墨绿毛衣，又想起了压在最底层的宝蓝色棉大衣。一件是穿不了的，一件是舍不得穿的。但两件衣服，像两块石头，沉甸甸的压在她心里。
俊英不断的告诫自己，我不是穷，不是没有，只是不穿而已。
窗外的太阳升起来了，照在院子里的石板上，亮堂堂的。俊英想着，等开春了，把墨绿毛衣改一改，说不定能穿；等冬天来了，就把蓝大衣拿出来，穿去商店，让老苏她们看看，她俊英，不是没有好衣服。
风从窗户缝里吹进来，带着点春天的暖意。俊英笑了，日子还得接着过，苦点累点，有这两件“宝贝”在，心里就踏实。
建市后的盘锦突飞猛进，南有辽河油田的钻塔白天黑夜转着，钻杆钻进地下几千米，把黑亮亮的原油抽上来，顺着铁管子送进炼厂。
中有盘锦化肥厂，九化建和热电厂。三个大型工厂紧挨着，争先恐后的加大产能和产值。德兴在化肥厂做工会主席，每每回夏三爷家都和大哥二哥宣传国营大厂的恢宏。
北有辽河化肥厂更热闹，高大的烟囱冒着淡淡的白烟，厂区的大喇叭早中晚播着《咱们工人有力量》，下班时自行车流能从厂门口排到红旗大街，车铃铛响得像串珠子。
这小城看着不大，却攥着“油”和“化”两根硬骨头，几年工夫就变了样：土坯房渐渐换成了砖瓦房，坑洼的土路铺了沥青，连最老的工农兵商店，也挂上新招牌——“渤海商场”，红漆字在阳光下亮得晃眼。
商场里头更是换了天地。原先的土坯地总沾着灰，踩上去直起烟儿。现如今全铺上了水泥，光溜溜的能照见人影。
各组负责自己的分担区，都把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擦的能映出人影儿来，尘土都不敢往地上落。
旧木头货架子早拆了，换成了刷着绿漆的铁架子，一层一层摆得整整齐齐，连边角都磨得光滑。
以前柜台就那么几样：左边是粮油区，装着玉米面的麻袋堆到房顶；中间是百货区，卖些搪瓷缸、顶针和蓝布褂子；右边是副食组，酱油醋装在大缸里，打油要自带瓶子。
现在不一样了，粮油组旁加了“五金交电”，摆着台扇和黑白电视机。虽说没几户人家买得起，却总围着一群人看；百货组扩成了“日用百货”，上海产的雪花膏、塑料凉鞋、印着牡丹花的床单，摆得满满当当；最惹眼的是撤下了像章组，新添的服装组，靠着窗边，阳光斜斜地照进去，把挂着的衣裳衬得发亮。
商店改商场最大的变化，是各组不再自己收款。营业室中央专门用玻璃门，隔断出两处收银台。里面放着办公桌，坐着收银员。买东西的顾客，要先在组里开票，再统一到收银台交款。收银员看见交款单，收了钱，盖上收款章，顾客拿着单子回组里取商品。
收银台的建立，大大减轻了俊英的工作量。她不用再去各个组收钱了，晚上结账后，收银员会把钱查好，核对好账目给她送到财务室。
俊英一下子闲了下来，孟主任衡量再三，把统计的活儿交给了认真细致的俊英。
因此，渤海商场里所有的商品售价和进价，都装在俊英的脑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