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生在父权的家庭里,慕威不慕德,并不在乎母亲,张义芝和刘庆云在他们心目中的分量,没有可比性。
所以他们可以任由张义芝操劳,带大了五个孩子。可以心安理得的等着她,把饭菜端到嘴边。可以享受她的劳动成果,却不觉得是母爱的伟大。
饭菜端上桌时,满满一桌子。猪肉炖粉条冒着热气,油花浮在上面;豆角炒肉绿中带红,香得人直咽口水;还有一盘炒鸡蛋,黄澄澄的,是特意给做的。
大家毫不客气地拿起筷子就吃,小军夹了块最大的排骨,塞在嘴里,含糊地说:“香!太香了!”
张义芝带着冬冬和冬雪忙完了,只能坐在角落里,吃剩下的菜。
冬雪想吃块排骨,刚伸出筷子,就被俊英瞪了一眼:“大人还没吃完呢,你少吃点!女孩子家,吃那么多干啥?”
冬雪的手僵在半空,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硬生生憋了回去,低下头,扒拉着碗里的白米饭。
冬冬看了姐姐一眼,把自己碗里仅有的一块肉夹给了冬雪,冬雪摇摇头,又夹了回去。
吃完饭,亲戚们抹抹嘴,坐在屋里聊会儿天,就起身要走。月英临走时,从园子里摘了把豆角,说:“我拿点豆角回去,省的买菜了。”
俊英送他们到门口,还不忘叮嘱:“下次再来啊!路上慢点!”
等人们走了,屋里只剩下一片狼藉。桌子上杯盘狼藉,油腻腻的汤汁洒在桌上;地上到处是瓜子皮,和骨头;碗筷堆在水盆里,泡着油腻的水,飘着几片菜叶。冬冬和冬雪只能又拿起抹布、洗洁精,开始收拾残局。
冬冬刷碗,小手冻得通红,洗洁精的泡沫沾在手上,凉得刺骨;冬雪扫地,拿着小扫帚,一点一点把瓜子皮扫进簸箕里,瓷砖缝里的瓜子皮抠不出来,她就用指甲抠,抠得指甲缝里都是灰。
两个人忙了大半天,才把屋里屋外收拾干净。
“咱家盖房子,你大姨老姨他们没少帮忙,做人不能没良心,得知道感恩。”俊英坐在炕沿上唠叨,“想当初上梁那天,菜不够了,还是你舅下班带回来一把豇豆,不然帮工们都没得吃……”
孩子们一边干活,一边听着她的唠叨,不敢吭声。冬雪心里委屈,可她不敢说,说了又要被骂“白眼狼”。
德昇晚上下班回来,孩子们已经累得瘫在椅子上,冬冬的眼睛都快睁不开了。看着可怜巴巴的俩孩子,他叹了口气,没说什么。
市一建举行篮球赛,德昇领了两套新的运动服回来。蓝色的带着白色的三条杠,胸前印着“盘锦篮球友谊赛”的字样。
“单位里刚发的,给孩子们穿吧。”德昇把运动服放在炕上,冬冬捧着衣服,眼睛亮了亮,像看见了糖,又看了看俊英。
俊英正在看账本,核对花销,头也没抬:“留着吧,别弄脏了。旧的还能穿,别总和别人比吃比穿,咋不比学习呢?冬雪,你上次考试才考了八十分,还好意思要新衣服?”
冬雪的脸一下子红了,低下头,不敢看德昇。
就这样,新衣服被锁进了红漆柜子里,旧衣服依然缝缝补补。冬冬偶尔会偷偷打开柜子,摸一摸那件新运动服,布料滑滑的,带着阳光的味道,她想象着自己穿上的样子,嘴角忍不住上扬,可一想到俊英的话,又赶紧把柜子关上。
窗外的夕阳把院子里的影子拉得很长,园子里的蔬菜在晚风里轻轻摇晃,辣椒红得更艳了,茄子紫得更亮了。
俊英手里的针还在穿梭,旧棉袄上的补丁越来越多,像一朵朵灰色的花,绽在藏蓝色的布料上。
她心里盘算着,下个月商店发工资,能攒下多少钱。她想得认真,手指上的针眼又渗出血珠,她吮了吮,没在意。
她没看见冬雪眼里藏着的委屈,冬冬正摸着自己衣服上的补丁,眼泪掉在衣襟上,湿了一小块。也没留意到德昇鬓角新添的几根白发。
德昇坐在门槛上,望着远处的夕阳,眉头皱着,不知道在想啥。
而她那件缝了又缝的旧棉袄,就像她的日子。外面是藏蓝色的体面,里面是密密麻麻的补丁,裹着她的节俭,裹着她对娘家的执念,也裹着那个年代里,一个女人复杂又无奈的心事。
月光又爬上了窗棂,照在那件旧棉袄上,补丁泛着淡淡的光,像撒在蓝布上的星星,闪着,闪着,就融进了夜色里。
俊英翻出了压在樟木箱子最底下的,那件宝蓝色的棉大衣。那是月英托天津的二哥寄来的,天津百货商场的时兴货。
大衣的面料是加厚的涤卡布,纹路细密结实,领子和袖口缝着一圈棕色的人造毛,摸上去软乎乎的。
俊英还记得二哥把大衣寄来那天,她攥着邮局的包裹单,手都在抖,拆开时宝蓝色的布料在昏黄的灯泡下亮得晃眼,她凑到鼻尖闻了闻,全是新布料的清香味儿,还有一股儿机器油的新鲜味道。
打那以后,这件大衣就成了她的心事,宝贝一样压在箱底。
俊英每次翻衣服,都得先把最上面的旧毛衣、打补丁的单衣一件件挪开,小心翼翼地露出大衣的一角,指尖碰一下人造毛领子,又赶紧塞回去。不是不想穿,是舍不得。
涤卡布虽说耐穿,可沾了灰得用软毛刷轻轻扫,人造毛沾了油更是难打理,她天天跑银行,人来人往的,万一蹭上顾客的脏手,或是被货架上的钉子勾破了,她得心疼好几天。
其实她就是觉得大衣要是穿出去了,就不是新的了。她喜欢这种新鲜的感觉,喜欢这种独一无二的拥有。她不在乎能迎来赞慕声,甚至害怕他们看见她的宝贝会嫉妒她。
财不外露,她牢牢的记着父亲的告诫。
有的时候,一个财务室的同事,难免在她面前炫耀新衣服。
“俊英,你看我这新做的灯芯绒裤子!”同事苏姐拽着裤腿在她面前转了个圈,深棕色的灯芯绒泛着细闪,裤脚还缝了圈白色的边。“我家那口子托人从营口带的布,一尺三块五,做这条裤子用了三尺半!”
俊英手里理着打着算盘,头也没抬,“挺好,显腿长。”声音不咸不淡的,心里却跟针扎似的。
灯芯绒算什么?她的蓝大衣,二哥说在天津买的时候花了二十八块,抵得上她半个月的工资。
“你咋总穿这件旧棉袄?”苏姐凑过来,上下打量她,“去年冬天就见你穿这个,今年还穿?”
俊英停下拨弄算盘珠子的手指,嘴角不屑的上翘,“暖和就行,衣服嘛,能穿就中。”她抬起头,扯了个笑,眼角的细纹挤在一起。
苏姐撇撇嘴,转身跟另一个同事王姐嘀咕:“你说她咋那么抠?一个月工资也不少,连件新衣服都舍不得买。”
声音不大,却清清楚楚飘进俊英耳朵里。她望着两人的背影,心里的火气“噌”地就上来了。
抠?你们是没见过我的蓝大衣!等明年冬天,我穿上那件大衣来上班,看你们还敢说我抠!
她越想越气,觉得这些人就是狗眼看人低,以为她俊英没好衣服,就看不起她。
晚上下班回家,她饭都没吃,就把箱子里的衣服全扒拉出来,抱着蓝大衣坐在炕沿上,人造毛的领子蹭着她的脸,软乎乎的,心里的气才算顺了点儿。
德昇从外面回来,看见满地的衣服,皱着眉:“你这是干啥?疯了?”
“我乐意!”俊英把大衣往怀里紧了紧,“这是我天津二哥给我买的,比苏桂清那条灯芯绒裤子金贵多了!她知道啥,土老帽!”
德昇“嗤”了一声,换了衣服去做饭,“金贵你倒是穿啊,压在箱底当宝贝,谁看得见?”
俊英被噎了一下,把大衣叠好,又慢慢塞回箱子底,“我不穿,我留着!等过年穿,让他们都看看!”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转眼就到了年底,张义芝七十二岁了。
张义芝的头发已经全白了,梳得整整齐齐的,用根黑卡子盘成髻,别在脑后。她在八一大队住了这么久,也算是老户了。
晚上,一家子围着地桌吃饭,月英突然放下筷子说:“妈,你今年七十二了,咱们给你过个大寿呗?都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过寿冲冲喜,保准能活个大岁数!”
这话一出,桌边的人都停了筷子。小季扒拉着碗里的白米饭,含糊地说:“中啊,过寿好,我没意见。”
俊英也点头,“应该过,妈辛苦一辈子了。”
张义芝端着饭碗的手一抖,皱了皱眉,“不用麻烦,一家人吃顿饺子就行了。”
“那哪儿行!”月英摆手,“得大鱼大肉,摆两桌!全家聚一起,热热闹闹的!”
都说得热热闹闹,可,没人提谁来张罗。
第二天早上,张义芝起来做完了早饭,带着冬冬背着个空的蛇皮袋,要出院门。
“妈,你这是干啥去?”小军擦着手从东屋出来。
“买菜去啊。”张义芝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昨天说过寿,你们都忙,我带冬冬去菜市场,顺便逛逛。”
小军心里有点过意不去,“我去吧?”
“不用不用,”张义芝摆摆手,“我身子骨硬朗着呢,再说我在这儿住了这么多年,菜市场的人都熟,能砍砍价。冬冬,走啦!”
冬冬脆生生地应了声“哎”,跟着姥姥就出了门。八一大队的路是土路,刚下过点小雨,有点泥泞,张义芝走得慢,冬冬扶着她的胳膊,踩在泥水里,溅起一朵朵小水花。没走几步,就听见有人喊:“老张四姑,去哪儿啊?”
是隔壁的王婶,正挎着个柳条筐去大队。张义芝停下来,笑着说:“去菜市场,这不我七十二了,孩子们说给我过寿,买点菜。”
“哟!七十二啦?”王婶凑过来,打量着张义芝的满头白发,“真是高寿!您这身子骨,比我还硬朗呢!都是修来的福分!”
张义芝笑得更开心了,“啥福分,都是苦过来的。”嘴上这么说,心里却跟抹了蜜似的,谁不乐意听人夸呢?
她年轻时,为了养家到处打短工,冬天天不亮就去挑水,夏天顶着大太阳打草绳子,硬生生把四个孩子拉扯大,现在孩子们都成家了,能给她过寿,这就是福。
两人站着聊了会儿,张义芝才带着冬冬接着走。一路上,遇见不少熟人,有以前一起在街道帮忙的老姐妹,有大队里的干部,每一个人都要停下来聊几句,问她去哪儿,听说是过寿,都免不了夸几句“高寿”“有福”。
冬冬背着蛇皮袋,站在旁边等,脚都站麻了,忍不住拽了拽姥姥的衣角:“姥姥,咱快走吧,菜市场该关门了。”
张义芝这才恋恋不舍地跟人告别,“哎,走,咱买好吃的去。”
到菜市场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菜市场里人来人往,吆喝声此起彼伏:“新鲜的白菜,一毛钱一斤!”“刚杀的猪肉,一块二一斤!”“带鱼,三块五一斤,便宜卖啦!”
张义芝拉着冬冬,在人缝儿里挤来挤去,每一个摊位都要问一遍价,砍半天。
“这白菜能便宜点不?我买三颗。”张义芝指着摊位上的白菜,叶子绿油油的。
摊主是个中年男人,老盘山人,笑着说:“老张四婶,您来啦?给您算八分钱一斤,不能再少了。”
“行,称吧。”张义芝爽快地答应了,她常来这儿买,摊主都认识她,能给个实在价。
买完白菜,又买了萝卜、土豆、芹菜,接着去买肉。猪肉摊前围着不少人,张义芝挤进去,指着一块肥瘦相间的肉说:“给我割二斤这个,要瘦点的,孩子们爱吃瘦肉。”
摊主割了肉,称了称,“二斤一两,算您二斤,两块四。”
张义芝付了钱,把肉塞进蛇皮袋里,又去买了条带鱼,几个西红柿和四季豆,西红柿可算稀罕物,一块钱一斤,她咬咬牙买了四个,说给孩子们做番茄炒蛋。最后,还买了点熟食,一只卤鸡,一块酱牛肉,都是现成的,省得回家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