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昇和冬雪自然是另一组,炕桌擦干净,瓜子盘推到中间,扑克哗啦铺开,窗外的鞭炮声时不时炸响,屋里的煤烟味混着糖香,暖得人发懒。
头两把打得顺,冬冬坐不住,屁股在炕沿上挪来挪去,脚晃悠着踢到炕桌腿。到第三把,冬雪正琢磨着出啥牌,余光瞥见冬冬趁俊英低头理牌,飞快地从自己身后的牌堆里抽了张,往袖筒里藏。那是张红桃k,刚出完的主牌。
“冬冬!你干啥呢?”冬雪“啪”地把牌拍在桌上,声音拔高了些。
冬冬手一哆嗦,袖筒里的牌滑出来,掉在炕席上。她立马用腿去遮,脸涨得通红:“我没有!是它自己掉的!”
“我都看着了,你偷摸抽牌!”冬雪伸手去捡那张红桃k,冬冬却扑过来按住她的手,急得嗓门都变尖了:“就没有!你冤枉我!”
俊英连忙拉冬冬:“冬冬,别吵,要是拿错了给你姐就是了。”
“我没拿错!是她想赖我!”冬冬挣开俊英的手,一把扫开桌上的牌,扑克撒了一地,有的滑进炕洞边,沾了层黑灰。
德昇皱起眉,语气沉下来:“冬冬,耍啥脾气?你姐看见了就是看见了,玩牌哪能玩赖?”
“你们都欺负我!”冬冬眼眶一红,趴炕里抽噎起来。
屋里静下来,只有窗外的鞭炮还在响。
冬雪看着满地的扑克,手指捏着那张红桃k,忽然叹了口气:“我是不是太较真了?”
德昇弯腰捡牌,牌角的黑灰蹭在他的棉袄袖口上:“你妹小,你让着点儿她。”
俊英摸了摸冬冬,无奈地摇了摇头。
炕桌上的瓜子盘翻了半边,扑克散在炕席上,刚才的热闹像被风吹走了,只剩下满屋子的尴尬,连暖炉里的煤块,都好像不那么旺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冬冬再也不肯和姐姐去睡东屋的大床,赖皮赖脸的挤在妈妈身边。德昇只好把冬雪的被子抱过来,娘四个挤在西屋的炕上。
德昇自己一个人去了东屋睡,“唉……这年说过就过去了,明天要去看看爹和大哥……”
他闭上眼睛,月光透过窗棂洒进来,照在他安详的脸上。
月光淌过窗棂,落在炕梢的蓝布被面上,积成一汪白亮亮的河。头顶的白炽灯,昏黄的光裹着屋里的静,孩子们匀称的呼吸声都听得真切。
俊英坐在炕沿上,背靠着雪白的墙,手里攥着件藏蓝色的确良棉袄罩衣,针在指间转了个圈,又稳稳扎进布料里。
针脚又密又实,像她过日子的心思,一分一毫都不肯浪费。这件藏蓝色的的确良棉袄罩衣,是她唯一的“体面”。
如今袖口磨得发亮,下摆洗得发了白,胳膊肘那儿还补了块灰色的补丁。那是她从自己穿破的旧衬衫上拆下来的布,颜色差着些,却缝得严丝合缝,不细看竟瞧不出痕迹。
她左手捏着布边,右手食指顶着针尾,猛地一拽,棉线穿过布料的“嗤啦”声在静夜里格外清亮。
针脚细得像田埂上的麦芒,密密麻麻排着队,连针尖挑起来的布丝都压得服服帖帖。这是她的规矩,缝补衣裳要像过日子,一分一毫都不能含糊。
可今儿个手底下没留神,针尖斜斜扎进指尖,冒出个红点点,血珠儿小得像颗碎玛瑙。俊英眉头都没皱一下,把手指凑到嘴边吮了吮,拿起针又续上了线。
墙上挂着本撕了页的1984年挂历,红底黑字印着“盘锦市建市纪念”,边角卷得发毛。
这挂历是德昇单位发的,俊英特意找浆糊粘在墙上,每天瞅着那几个字,心里就觉得踏实。
盘锦成了市,日子总该越来越好的。可越好的日子,越得精打细算。
俊英的节俭,在工农兵商店是出了名的。财务室的苏会计总说:“俊英啊,你那日子过得比算盘珠还精,一分钱能掰成八瓣花。”
这话不假。她平时爱攒废品,瓶瓶罐罐,连商店包东西的牛皮纸都舍不得扔,叠得整整齐齐收在抽屉里,给孩子们当草稿纸;孩子们正反面都写完的作业本,必须用来练毛笔字,直到纸页写得密密麻麻,才拿去引火。
过日子就像挤海绵,俊英总能挤出旁人挤不出的水。家里的菜,从不用花钱买,全靠前院那片园子。
那园子是德昇的心血。开春刚化冻,土还硬邦邦的,德昇就扛着锄头去翻地,翻得匀匀实实,土块碎得像筛过的面。夏三爷每年育好的辣椒、茄子、豆角秧子,总会多留一筐给德昇。
德昇早早就小心翼翼栽进垄沟里,浇的水都是提前晒过的,怕凉着秧根。
从春到秋,园子里就没断过绿。
四月摘头茬韭菜,五月掐豆角,六月的黄瓜架爬得比人高,顶花带刺的黄瓜垂下来,冬冬总趁德昇不注意,偷偷摘一根啃,脆生生的汁水流得满手都是。
到了夏天,园子里更是热闹。辣椒红得像小灯笼,一串一串挂在枝上;茄子紫得油亮,沉甸甸地压弯了枝桠;豆角分了架豆和豇豆,架豆爬满竹架,豇豆垂得像绿帘子,风一吹,叶子“哗啦”响,闻着都是青生生的香。
这些菜,够一家人吃四个季节。
可俊英总舍不得多吃,好端端的茄子、辣椒,她都捡最周正的摘下来,用报纸包好,要么打发孩子们给张义芝家送过去,要么留着等他们来串门。
自己家吃的,都是些歪瓜裂枣的小茄子、有点蔫的豆角,炒的时候多放把盐,照样下饭。
园子里省下来的钱,都被俊英攒着。皱巴巴的毛票、带着体温的纸币,最大的面额是十块。每次攒够几张,她就小心翼翼夹在一本泛黄的账本里。
账本里,每一分钱的来龙去脉都记得清清楚楚,不该花的都在下面画了红色的波浪线。
账本和钱一起锁进床边的红漆箱子里面,那是她过的日子。
家里仨孩子,衣服永远逃不过“老大穿新,老二穿旧”的规矩。
可冬雪连“新”都沾不上边,她穿的都是老姨小军的旧衣服。冬雪的个子高,衣服穿得又费,裤子膝盖处总磨得发亮,袖口卷了又卷。
俊英总说:“你看这些衣服多好,料子厚实,比新的还耐穿,你老姨没有坏的衣服,都是好的才给你。”
冬雪个子窜得快,去年的裤子今年就短了半截,俊英就在裤脚接一截灰布,针脚藏在里面,不细看瞧不出来。可她怕同学笑,总把裤脚往下拽,拽得皱巴巴的,俊英见了就骂:“女孩子家,衣服皱成这样像啥样?穷讲究!”冬雪不敢,只能低着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冬冬的衣服更不济。一条蓝校服裤子穿了三年,洗得褪成了浅灰色,膝盖磨出了两个洞,俊英就找块相近颜色的布补上,补丁圆圆的,像贴了两块膏药,同学们笑她膝盖上长了两只眼睛。
她不想穿带补丁的衣服,俊英瞪了她一眼:“有得穿就不错了,还挑三拣四?你爸小时候连补丁衣服都穿不上!”
冬冬委屈地穿上,躲在操场角落,不敢和同学们玩,怕他们看不起她,更怕别人笑话她。
除了学校的校服,孩子们好几年没穿过新衣服了。冬雪过生日那天,怯生生地拉着俊英的衣角:“妈,我想要双新布鞋……”话还没说完,俊英就瞪了她一眼:“过生日就该买新鞋?家里的钱是大风刮来的?你老姨去年的旧鞋还能穿,凑活凑活得了!”
冬雪的眼泪“唰”地就下来了,却不敢哭出声,只是点点头,从那以后,再也没提过新衣服、新鞋的事。
倒是德昇的衣服,大多是“现成”的。德昇年轻时酷爱打篮球,现在是建筑系统篮球队的教练兼主力,盘锦市里的工厂、单位组织球赛,总能看见他的身影。
每次比赛,队里都会统一发运动服和回力球鞋。蓝色的运动服,胸前印着“市一建队”四个白字,款式简单,却耐穿耐磨;球鞋是胶底的,踩在地上“咯吱”响,只要没破底,德昇就能一直穿。
俊英觉得总穿运动服不像样子,特意托小秦从沈阳买了两本《家庭裁剪大全》,封面上印着穿连衣裙的姑娘,洋气得很。
晚上孩子们睡熟了,她就坐在台灯底下琢磨,把德昇的旧衣服铺在桌上,比着尺寸在新布料上画粉笔线。布料是她攒了半年布票买的灰色卡其布,摸着厚实,耐洗。
家里那台半旧的上海牌缝纫机,是结婚时咬牙买的,机身擦得锃亮,就是踩起来有点卡壳。俊英踩着踏板,“咔嗒咔嗒”的声音在夜里响着,针脚歪了,她就拆了重缝,手指被针扎得密密麻麻都是小红点,却从不喊疼。
她没学过裁剪,做出来的衣服版型总不太合体。要么肩膀宽了,要么袖子长了,德昇从不嫌弃,穿在身上,转个圈给俊英看:“挺好,穿着舒服!比商店买的还合身!”
他知道俊英的不易,也懂她的心思。能省一点是一点,多攒点钱,日子才能安稳。
可俊英的“省”,从来只针对自己、德昇和孩子们。对娘家的姐妹和弟弟,她却大方得不像话。
俊英是家里的老二,上面有姐姐月英,下面有妹妹小军和弟弟小季。爹走得早,她早早地就撑起了家,嫁给德昇后,总觉得要多帮衬他们。
当年婆婆夏张氏主张给了他们房身地,说等孩子们大了,给德昇盖新房。
可小季要结婚,没地方盖房,俊英二话没说,就把这块地无偿给了小季。德昇犹豫了一下:“这地是爹娘给咱留的……”
俊英打断他:“啥你的我的?小季是我弟,老刘家就这一个男孩,他结婚没房子,咱能不管?以后孩子大了用房子,咱再想办法。”
为了给小季盖房娶媳妇,俊英不仅拿出了自己攒了几年的钱,还向商店的同事借了两百块。两百块可不是小数目,够一家人过小半年了。
商店的孟主任劝她:“俊英,你这是图啥?给自己家孩子买件衣服都舍不得,却把钱给你弟弟盖房,你值当吗?”
俊英只是笑笑,手里翻着账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弟弟过得好,我心里踏实。”
她不知道,日子是过给自己和身边人的。她只知道,父亲走的早,弟弟还小,她不能让老刘家的脊梁塌下来。她像一只遍体鳞伤的老鹰,尽力地张开翅膀,把他们护在怀抱里,却感觉不到自己身上的疼痛。
那些她拼尽全力去维系的情分,在日复一日的付出里,渐渐变成了孩子们心里的疙瘩。
德麟心疼德昇,在大队又给德昇要了块地,盖了三间楼座子。
从那以后,月英、小军他们,就把俊英家当成了聚会点。每到周末,不用招呼,他们就空着手来了。
俊英忙前忙后地张罗:“你们来了!快坐,炕头暖和!冬雪,去买斤五花肉,再买点豆腐,你大姨他们爱吃!”
冬冬和冬雪每次都跟着姥姥忙得脚不沾地。家里平时顿顿都是咸菜,只有姥家亲戚来了,俊英才舍得让买肉。
冬雪揣着妈妈给的五块钱,要走五六里路去大市场。她得挑最肥的五花肉,还得砍价,五块钱要花得明明白白。
回来还要摘菜、洗菜,园子里的豆角要掐去筋,茄子要削去皮,冬雪的手泡在冷水里,冻得通红,又疼又痒。
冬冬年纪小,就负责剥蒜、切葱姜。
厨房里热气腾腾,油烟呛得人直咳嗽,张义芝的脸被熏得通红,喉咙里拉风箱一样呼噜噜的哮喘。额头上挂着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菜盆里,她赶紧用袖子擦了擦,继续翻炒锅里的豆角。
俊英和他们没人过来搭把手。在屋里没完没了的讲着商店里的琐碎,涨工资的不公,和婆家人的不懂事……
月英嗑着瓜子,义愤填膺的评价着。小军翘着二郎腿,嗑着瓜子,听俊英倒苦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