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二,刚吃过早饭,俊英张罗着想包饺子。
冬冬捧着个又大又红的苹果,坐在炕沿上吃得津津有味。擦苹果的纸,被她随手搁在炕沿边。
德昇刚把桌子收拾干净,瞥见那团废纸,眉头瞬间皱紧。
他一大早起来就忙着做饭、扫地、收拾屋子,浑身骨头都透着累,心里本就揣着股莫名的烦躁。
“冬冬!”他嗓门拔高了些,伸手就往女儿后脑勺扒拉了一下,“跟你说多少回了,垃圾要扔厨房的泔水桶里,咋总记不住?”
冬冬的身子一歪,脑袋“咚”地撞在炕头的墙壁上,声音闷得让人心里一揪。冬冬愣了两秒,紧接着瘪起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掉,手里的苹果“啪”地滚在地上,滚到了德昇脚边。
俊英刚端起碗想和面,听见这声响,猛地抬头,看见女儿捂着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火气“腾”地就窜了上来。
她本就为回婆家的事憋着火,看着德昇不分青红皂白就动手,委屈和愤怒一下子冲垮了理智。“夏德昇!你疯了?”
她一把将冬冬拽了过来,伸手摸了摸孩子的后脑勺,幸好没起包,“孩子才多大?一片纸而已,你不能好好说?非要动手?”
德昇被她吼得一怔,随即也来了气:“我这不也是让她懂规矩吗?家里乱糟糟的,你也不管管!”
“我不管?”俊英眼圈红了,“我在这儿大气不敢出,伺候老的哄着小的,你倒好,还嫌我管得少?这年我是过够了!”
话没说完,俊英拉起还在抽噎的冬冬,抓起挂在门后的围巾和大衣,裹在孩子身上,转身就往外走。
北风刮在脸上像刀子,冬冬紧紧牵着妈妈的手,小声问:“妈,我们去哪儿呀?”
俊英咬着唇,声音带着颤:“去妈单位,咱娘俩自己过。”
初二本不是她值班,孟主任从主任办公室的窗户里,看见俊英带着孩子顶着风雪进来,身上落满了雪,立马起身拉她们进屋烤火。“这大过年的,咋带着孩子跑这儿来了?”
俊英一坐下,满肚子的委屈就忍不住了,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她一边给冬冬擦脸,一边跟孟主任哭诉:“德昇他从来都不理解我,今天就因为一片纸,把孩子脑袋都磕了……”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从那年春节的冲突说到平时的琐碎,从自己的压抑说到德昇的粗心,从绝交书说到擦苹果的废纸……
孟主任一边给她递热水,一边劝:“俊英啊,夫妻哪有不拌嘴的?德昇也是急性子,没坏心眼。大过年的,哪有不回家的道理?何况还有那俩孩子呢,小雷你不要啦?你好不容易要的男孩儿,冬雪你不管啦?你拼了半条命得来的闺女,孩子们还小……”
俊英听着孟主任苦口婆心的劝解,心里的火气渐渐消了些,只剩下满心的酸涩。
孟主任劝了大半晌,冬冬早跑到商店的营业室去玩了。
大年初二的营业室里飘着一股混着雪花的煤烟味,顾客很少,柜台上的铁算盘冰凉。冬冬扒着柜台里的木头栏杆,鼻尖冻得通红。她瞥见柜台外面晃动着一个黑影。
是个乞丐。灰扑扑的破棉衣裹在身上,领口和袖口磨得发亮,露出里面黑黢黢的棉絮,像是结了层硬壳。
最扎眼的是他那头发,看上去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头发却长长地卷着,乱蓬蓬堆在头上,沾着雪沫子和不知道哪蹭来的草屑,几缕冻成了结的发丝垂在脸前,却挡不住那双眼睛。直勾勾地,死死盯着她,像两团蒙着灰的炭火,亮得吓人。
“哎!干啥呢!”旁边烟酒柜台的王姨猛地放下手里的搪瓷缸子,搪瓷缸底在柜台上磕出脆响,吓得冬冬一哆嗦。
王姨撩着藏青色的围裙走过去,隔着柜台摆手,语气里带着老大的不耐烦,又掺着点儿不忍心,“大过年的,赶紧找地方暖和去!这儿是商店,卖东西的,不是施粥棚,没法给你拿吃的!”
乞丐没动,脚底下积的雪在胶鞋周围融成了小水洼。他好像没听见王姨的话,也没看王姨手里挥舞的围裙,目光还黏在冬冬身上,嘴角微微撇着,像是有点呆傻的样子。
冬冬后脊一阵发麻,低头看见自己手里还攥着块没剥开的水果糖。刚才糖果组的张姨给她的,她还没舍得含在嘴里,这会儿糖纸露了个角。“大概是糖味飘出去了,”她的心里惴惴不安。
一股恶心忽然从胃里翻上来,冬冬赶紧别过脸,指尖死死掐着柜台的格子边。
她能看见乞丐棉衣下摆沾着的泥块,能闻到风从门缝里卷进来的、那股混着霉味和汗味的气息,连带着柜台里水果糖的甜香都变了味。
王姨绕出柜台,口里还在絮絮叨叨地撵,“快走快走,一会儿主任来了该说我了……”说着伸手推着乞丐,推出了营业室的大块玻璃门。
乞丐被门撞得晃了晃,挪着脚往街上去,却还是回头看了她一眼,那双眼睛亮得让人发怵。
直到傍晚关店,冬冬的胃里还堵得慌。
天黑透了,俊英拉着冬冬,踩着雪往家走。
路灯把她们的影子拉得老长,脚下的雪“咯吱咯吱”响。冬冬总觉得身后有人跟着,回头却只有空荡荡的街,雪粒子打在脸上,凉得刺骨。
推开家门,屋里没点灯,只有厨房透出一点昏黄的光。
俊英刚要开灯,就听见德昇的声音从厨房传来:“回来了?”
她走进厨房,看见德昇围着围裙,手里还捏着个饺子皮,案板上摆着一排排包好的月牙饺,锅里的水正冒着热气。
德昇一个人包了两大盆的酸菜馅饺子,他的眼睛红红的。看见冬冬跑进屋去,放低了声音问俊英:“孩子咋样?脑袋还疼吗?”
俊英瞪了他一眼,没说话。
德昇搓了搓手,语气带着愧疚:“今天是我不对,不该跟孩子发脾气,也不该冲你嚷嚷。我知道你不爱回西头,可咱做晚辈的,该忍的也得忍忍。”
他拿起一个饺子,“你爱吃酸菜猪肉馅的,我特意多放了点油渣,快洗手,咱蒸饺子吃。”
灶坑里的火光映着德昇的脸,俊英看着他笨拙地往锅里摆饺子,水汽氤氲中,心里的委屈渐渐被暖意驱散了。
窗外的北风还在刮,但屋里的饺子香,正一点点漫开来,裹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烟火气,暖了这个有些波折的年夜。
德昇看着俊英转身扎起了围裙,蹲下身去烧火,指尖都带着些无措。其实俊英娘俩走后,他心里就翻江倒海的不是滋味。
他一边包饺子,一边满脑子都是俊英红着眼圈吼他的样子,还有冬冬撞在墙上那声闷响。
他想起刚认识俊英的时候,放学路上,她扎着两条麻花辫,边走边拾柴禾,笑起来眼角弯弯的,亮得像盘锦的星空。那时候他跟自己保证,要让她一辈子不受委屈,可结婚这几年,却总让她在婆家受气,自己还总嫌她“不够懂事”。
“说到底,还是我没本事。”德昇抬手捶了捶自己的大腿。
他知道俊英不是矫情,她在娘家是二闺女,爹去世的早,老娘拉扯着四个孩子,没少受委屈。她难免敏感,难免脆弱,总是感觉来自他人的恶意。
可婆家这边,爹娘拉扯他们兄弟三个也吃了很多的苦。德昇夹在中间,一边是爹娘和大哥,一边是媳妇和孩子。他总想着“忍忍就过去了”,却从没真正站在俊英的角度想想,那份压抑有多磨人。
冬冬哭着和俊英走出家门时,德昇在心里叹了口气,没再多说,他又没控制住自己的坏脾气。
德昇收拾完炕边的半个苹果,捡起那片废纸,扔进泔水桶时,手都在抖。他想起平时俊英在家,把屋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冬冬的衣服总是洗得发白却没有污渍。
可他呢?洗衣做饭家务活一样没少干,却就是控制不住自己,总因为一点儿小事发脾气。
本来说好俊英和他一起包饺子的,现在搭把手的人都没有了。
俊英爱吃酸菜馅的饺子,他把肉剁得细细的,又加了些过年炸油饼剩下的油渣,这是俊英最爱吃的馅料。
和面的时候,水加少了,面硬得揉不动,他又一点点加水,手上沾满了面粉,像个笨手笨脚的孩子。
想起以前俊英总笑他包的饺子“站不住脚”,今天他特意放慢了速度,捏得格外认真,可案板上的饺子还是歪歪扭扭的,不如俊英包的那样周正。
锅里的水开了,咕嘟咕嘟冒着泡,德昇把饺子一个个摆进去,看着它们在水汽里朦朦胧胧的浮现,心里也跟着七上八下。
他不知道俊英会不会回来,会不会还在生他的气。要是她不回来,娘俩在外面受冻,他这心里得难受死。
俊英走进厨房时,德昇正盯着锅里的饺子发呆,连她进来都没察觉。
直到俊英拿起旁边的抹布,擦了擦锅沿,他才猛地回过神,眼神里带着些慌乱:“那个……水开了,饺子马上就好。”
俊英没说话,德昇把蒸好的饺子拣出来,盛在两个白瓷盘里,又往俊英的碗里多放了两个,递过去:“快吃吧,还热乎着呢,你爱吃的油渣馅。”
屋里的煤炉正旺,铁壶“呜呜”地冒着热气。德昇系着围裙从厨房出来,手里端着个白瓷盘,盘里是刚煮好的酸菜馅饺子,热气裹着酸菜的酸香飘过来。
那是冬冬最爱吃的,德昇早上特意找肉食组的大郭留的五花肉,酸菜是秋天腌在缸里的,剁得碎碎的,咬一口能流出油来。
“冬冬快洗手吃饭,你爸特意等你呢!”俊英接过德昇手里的盘子,放在炕桌上,又给她盛了碗饺子汤。
冬冬坐在炕边,拿起筷子,刚要夹起碗里的饺子,眼前忽然晃过白天那个画面。破棉衣、乱蓬蓬的卷发,还有那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像是就站在炕桌对面。
她胃里猛地一缩,刚才闻到的酸香瞬间变成了白天那股霉味,饺子在碗里冒着热气,她却觉得喉咙发紧,怎么也咽不下去。
“咋不吃啊?”俊英看出她不对劲,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没发烧啊?是不是白天冻着了?”
冬冬摇摇头,把筷子放下来,眼睛盯着碗里的饺子,鼻尖有点酸。
她想起那个乞丐站在雪地里的样子,雪花落在他的头发上,王姨推他的时候,他那么瘦,好像一推就要倒似的。大过年的,他会不会连口热乎饭都吃不上?可一想到他那双眼睛,那股恶心又涌上来,混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受,堵得她胸口发闷。
“我……我不饿。”冬冬小声说,把碗往旁边挪了挪。
德昇看了她一眼,没多问,只是把自己碗里的饺子拨了两个到她碗里,“不想吃就放着,一会儿热了再吃。大过年的,多少得吃点。”
冬冬点点头,看着碗里白胖胖的饺子,热气模糊了视线。
窗外的鞭炮声零星响了起来,年味越来越浓,可她眼前,总也挥不去那个埋里八汰的身影,还有那双死死盯着她的眼睛,像根细刺,扎在心里,让她连最爱吃的酸菜饺子,都没了胃口。
吃过了饺子,德昇收拾碗筷,蓝布围裙上沾了些面星子。冬雪坐在炕梢,手里剥着糖纸,见炕里的冬冬正把手里的糖纸,捏成小元宝,忽然拍了下手:“爸,妈,别收拾了,过年呢,咱打会儿扑克呗?缓和缓和气氛。”
德昇愣了下,随即点头,俊英也放下手里的碗,冬冬一听“打扑克”,立马把小元宝往炕席缝里一塞,蹦跶着凑过来:“玩!玩娘娘!我要和我妈一伙儿!”
冬雪挑眉,从写字台抽屉里翻出副磨了边的扑克:“别耍赖啊,抓阄分组,谁输了谁给咱剥糖。”
四张牌混在一起,冬冬眼疾手快抓了个,展开一看是“二”,俊英手里也是“二”,她忍不住笑:“还真跟你一伙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