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见桃叶坐在廊下,看着月蹲在庭院里。
他小心翼翼地摆弄着新端上来的花——这是一盆紫式部。
现在花苞都还是小米大小的球形,粉白色的。
鹤见桃叶笑道:“哈哈,和某人当年很像喔。”
月对这样的打趣并不羞恼:“我在书上见过这种花,小巧灵动,高贵优雅。”
他嘴角上扬,道:“像它是一种夸奖。”
鹤见桃叶意外极了。
月的脾气偶尔有些别扭,但比月彦要好很多。
鹤见桃叶猛地惊觉,抿起唇。
原来她真的有在把月和月彦比较,怪不得月会说出那样的话。
但如何能不产生联想呢?某种意义上 ,他们就是同一个人。
但看着月那轻抚着花苞小心翼翼的动作和柔和的神色时,她忽然清晰地察觉到两人的不同。
产屋敷月彦,一个悲剧的故事。
像被烈火烧过的枯草,病态的身体成了培养暴躁的温床,焦躁与极端盘踞在这支枯草上,将其燃烧,烧得燃尽自己,烧得灼伤他人。
可他也是脆弱的。需要陪伴,需要关爱,需要安全感。
但可惜的是,他的需求没有被满足,这脆弱开始锐化自己的边缘,以锋利的外壳保护柔软的内心。
而月则是健壮成长的花。
适宜的环境,没有需要时刻担心的病弱身躯。简简单单,却顺遂无比。
鹤见桃叶心里渐渐有了答案。
月彦当年疾病缠身,身边人总把他的病况挂在嘴边,听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小心身体。”
无论是否是真心的担忧,听得多了只会觉得这是堪比诅咒的话语——所有人都在提醒他的不同,所有人都在小看他的生命。
那样的环境磨得他满心都是戾气。
而月自醒来虽多在沉睡,却从未受过那样的磋磨,也难怪性格会有所不同。
鹤见桃叶忽然想,或许该让月拥有与月彦完全不同的人生。
月彦的日子里满是药石与压抑,那月的人生,就该多些自由与欢喜。
“月。”鹤见桃叶轻声唤他。
月转过头看她,平静的目光代表着对方情绪的稳定。
“怎么了?”
“有没有想做的事?”鹤见桃叶走到他身边,语气温和,“想去哪里,或者想做什么,都可以告诉我。”
月愣住了。
他盯着花苞,思索了许久,开口第一句不是想去哪,他说:“你刚刚在想些什么,怎么会突然这样说?”
鹤见桃叶惊讶于他的敏锐,但她能够隐藏地很好,她说:“也没什么,就是在想这几年童磨有没有带你好好逛逛之类的。”
她把嘴努了努,看向那盆紫式部,道:“这不是多难得一见的花,可正如你所说,只在书上看到过。”
她耸耸肩:“所以,不难猜。”
月有些意外,他喃喃:“你连这个都注意到了。”
鹤见桃叶冲他伸出手,月光倾泻在她满头银白发丝上,光彩动人。
她晶亮着浅金色的眼睛看着月,笑道:“怎么样?”
月看得入迷,本能就把手放了上去。
他的手要更加冰凉,温度差唤回他的神智,他站起身,思索着鹤见桃叶的话。
脑海中闪过几个不算清楚的碎片画面。
他抬起头,道:“我要逛灯会。”
鹤见桃叶先是一愣,随即失笑。
她还以为月会说些难办的事,没想到竟是这样一件简单的小事。她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好啊,现在就带你去。”
灯会可不是每个地方都在举办的,但好在现在是盛夏,各式各样的夜间宴会尤其多,所以在多打听一番后,两人找到了地方。
和烟火大会不同,夜幕中的灯市,是一场时刻都有“烟火”绽放的盛会。
街道两旁挂满了各式花灯,兔子灯、荷花灯,暖黄的光晕将夜色染得温柔。
人流熙攘,叫卖声、笑声交织在一起,满是人间烟火气。
月跟在鹤见桃叶身边,眼神里的新奇不减。
眼前有些熟悉的场景唤醒了他那段迷糊的记忆。
他记得那年天边绽放的烟火,还有那个看起来有些吓人的天狗面具。
月强迫自己从那段回忆里挣脱出来,摇了摇头。
“怎么了?”鹤见桃叶察觉到他的动作,询问道:“有什么不舒服的吗?”
毕竟月是鬼,在这种人多的地方难说他压抑多年的食欲不会出来作祟。
她细细观察着月的表情,发现对方并没有什么不适。
而月则盯着她的脸看了好一会儿,身侧有个人在此刻撞了他一下。
月扭头,不悦地看着那个嬉笑着和同伴玩耍的男人。
鹤见桃叶动作自然地挽上他的胳膊,把他往与那人相反的方向拉:“走吧,那里有捞金鱼喔,你来试试吧!”
“你……”月愣愣低头看着挽在自己臂弯的胳膊,由着鹤见桃叶的力道被拉过去。
一股浓烈的熟悉感再度席卷而来,而一些声音时远时近地在耳边响起:
“……您知道,我看不见这些东西的,就别为难我了。”
“听您的描述,这应该是一件很精美的东西。”
“时候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
“少爷……”
这些声音和周围的嘈杂混合在一起,让他的意识被蹂躏,只能呆呆跟着鹤见桃叶的步伐而行动。
这个说话的人是谁?又是什么时候做得梦吗?
少爷?谁是少爷,在叫谁少爷?
“月……”
“月?月!”鹤见桃叶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见对方从奇怪的状态中回过神,眼神聚焦在她手上,她才说道:“怎么了这是?如果实在难受的话我们就回去吧,反——”
“反正这样的机会还有很多。”月抢先一步回答道,玫红的眼睛变得深了许多。
他听过这样的话。梦里有个声音时常这样说。
听了太多次了,以至于即使他忘记梦的细节也能记住这句话——这句令他听了之后不算高兴的话。
鹤见桃叶不懂他的心思,听他这么说,只当他是从书上或是童磨那里学来的,于是点点头,道:“我们还有很多时间,错过这次也没什么要紧。”
月的眼睛微微睁大,原本压在他胸口的那股郁气突然消散。
还有很多时间……对,他们还有很多时间,这有什么要紧。
月的情绪一下多云转晴,他将目光放在几步外的摊位,上前一步,变成由他牵引着鹤见桃叶。
他勾起唇角,笑道:“没什么事了,我们来试试这个。”
——
“诶呀这位小哥,真是太可惜了,明明就差一点点了!”带着头巾,袖子卷到肩膀的大叔叉着腰哈哈大笑。
月捏着手里已经破掉的纸渔网,抬起头笑眯眯道:“我能再试试吗?”
“当然了小哥,不过可别强求,这只是娱乐而已,你并不是今晚唯一一无所获的人喔。”
“哈哈哈哈,老板,你就别逗人家了。”
老板抱着胳膊,晃晃手指:“这只是好心劝告而已。”
不等他说完,围观的人群里立马传来小声惊呼:“哦唷,看看这小姑娘,百发百中啊!”
“真是啊,刚刚忙着看那个小哥了,都没发现。”
谈论声引起了老板的注意,他凑上前一看,挂在鹤见桃叶膝前的水筐里此时已经有了五条鱼。
他惊奇道:“小姑娘可真厉害啊,对了,你和小哥应该是一起来的吧?不如你教教他怎么样?”
鹤见桃叶扭过头,带着笑意的眼睛看着月。
月发现自己的羡慕被抓包,于是扭回头,赌气地说:“我自己也可以的。”
他深吸一口气随后沉下,手里的新网慢慢浸入水中,悄悄潜伏在一条静止不动的小鱼身下。
但他刚一抬网,那张薄纸就破了。
再一次失败。
月的生气被沮丧替代。他想不通为什么不行,最主要的是,别人可以,他不可以,凭什么?
“哈哈,”一声轻笑自耳边响起,循循善诱,“你太心急了,还要再沉淀很久呢。”
说着,鹤见桃叶握着他的手,“你别使力,注意我的动作。”
手附在他的手上,带着他捏住纸网,轻轻斜着一抄,一条鱼被捞了起来。
比起突然到来的成功,月更惊奇的是这件事做起来居然这么简单?
鹤见桃叶看出他的疑惑,笑着小声说:“我可是练了很久喔,连着找了五个有这个游戏的镇子练手呢。”
月有些忍俊不禁地说:“谁会为了这个联系啊。”
他看着属于自己水框里孤零零的那条鱼,神色温柔。
两人最后只一人提了一条红色的小鱼。月把带着拎到眼前,说:“这和行宫的鱼是一样的吗?”
鹤见桃叶打趣他:“书上没说吗?”
月堵回去:“我又不是什么书都看过。”
他垂下眼,低声道:“书上也不是什么都有。”
他说服童磨给他搜罗各式书籍,可上面很少有提到关于他梦的东西。
唯一沾边的一句话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月感到奇怪。
如果是这样的话,他梦到鹤的次数远不如那个稀奇古怪的梦来得多。
也是这件事让月知道,书上的东西也不全是对的。
鹤见桃叶看他低头沉思,以为他是在琢磨这两条鱼的事,于是她说:“我知道它们的种类。”
月看她:“是什么?”
鹤见桃叶坏笑:“是战利品啊。”
月:……
他摇头失笑。
忽然,一支带着妖怪面具的表演队走了过来,队员们戴着青面獠牙的面具,踩着鼓点摇头晃脑,故意凑到围观的孩子们面前扮鬼脸。
鹤见桃叶和月干脆和众人一样停下了脚步,等着这条庞大队伍通行而过。
身边的小孩们吓得哇哇大叫,又忍不住笑着躲闪,唯独月站在原地,只是平静地看着。
表演队的人见他不躲不闪,索性凑得更近,面具几乎要贴到他脸上。
月被对方的没距离弄得皱起眉,往后退了半步,神情里的嫌弃骤然显现。
但表演队的心思可不在他一人身上,很快就又吓下一个目标去了。
等表演队走远了,月才凑到鹤见桃叶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小声吐槽:“我见过书上画的妖怪,他们扮的很差。”
鹤见桃叶被逗笑了:“如果很真的话,可就真要把人吓跑了。”
她对上月那不理解的目光,解释道:“就是因为要让人知道他们并不是真正的妖怪,和妖怪区分开才会扮成这样的,只有这样,大家才会以观赏的角度来看待。”
月恍然大悟:“你说得有道理。”
鹤见桃叶被他一本正经的样子逗笑,凑近他:“那依照你来看,这些妖怪该是什么样子的?”
月皱着眉,努力回忆着书中的描述:“更……凶一些,更诡异一些,比如雪女,图上的她浑身是蓝白色的皮肤,头发遮挡遮脸看不清。”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而且书上的百鬼夜行没这么……热闹。”
“那是当然,”鹤见桃叶看着远行的队伍,冲他们挥了挥手,道:“毕竟不止有百鬼,还有人类嘛。”
街上的花灯还在闪烁,随着百鬼夜行节目的结束,喧嚣的灯会迎来了尾声,人群开始渐渐变得稀少。
鹤见桃叶和月走到后面的时候不少摊子都已经收拾完准备撤退了。
但月依然意犹未尽。
心里有个声音告诉他:不要结束,不要停止,就这样一直狂欢吧,直到月亮沉没,太阳升起,和她一起开启永无止境的旅途。
月的身子一僵。
他不能接触阳光,那这个念头又是因何出现的?
“选一个吧。”
不知不觉,月发现鹤见桃叶带着他来到了一个仍开着的花灯铺子。
老板脸上带着歉意的笑:“两位客人,我们摊上最具特色的花灯已经卖完啦,只是现在挂着的这几个了,如果您要的话,我可以便宜些!”
月一一看过。
的确都是很普通的样式。
兔子、桃花、荷花……还有一个是一只白色的鹤。
月指了指那盏花灯,道:“我要这个。”
“诶呀,没想到您会挑这个,这个花灯太过逼真,不够可爱,所以才会留到现在,既然您喜欢,那就再送您一个兔子的吧,我也可以少拿些回去。”
月接过花灯,晃了晃,嘴角勾起:“嗯,我很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