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后的竹林里,有座荒废的竹屋,村里老人说那地方住着“竹仙”,每逢朔月之夜,竹屋里会传出笛声,吹的是一支无人听过的《竹影咒》。
我太爷爷曾是这一带最有名的笛师,据说他吹笛时,连山中的鸟儿都会停止鸣叫静静聆听。可他在三十二岁那年,突然折断了他最心爱的紫竹笛,从此封笛归隐。
没人知道为什么。
一
故事得从一支笛子讲起。
那支紫竹笛是我太爷爷的宝贝,用的是百年紫竹制成,笛身天然生着七点星纹,据说每次演奏前,他都要用特制的竹油擦拭笛身,手法虔诚如奉神明。
民国十五年,城里来了个留洋回来的音乐教授,姓周,说是要收集民间乐曲,专程来拜访我太爷爷。两人在竹屋里谈了一整日,临走,周教授看上了那支紫竹笛,想出重金购买,我太爷爷断然拒绝。
这笛子通灵性,离不得手。他这样解释。
周教授遗憾离去,没过几天,却派人送来一盒新式笛膜,说是东洋货,音色清亮透彻。
我太爷爷试了一次,果然,笛声更加空灵悠远,仿佛能穿透云霄。自那以后,他便把紫竹笛单独收进了一个锦盒中。
村里人都说,笛师用了那笛膜后,技艺更上一层楼。尤其是那支《竹影咒》,笛声起时,连竹叶都随之起舞。
可渐渐地,有人发现不对劲。
先是守林人说,总看见我太爷爷半夜在竹林里独自吹笛,走近了却只见竹影摇曳,不见人影。
接着,给他送饭的童子说,太爷爷的竹屋里总飘着一股奇异的竹香,闻久了会头晕目眩,而且常在墙角发现新落的竹叶,叶脉却呈暗红色。
最怪的是,村民发现竹林里的竹子开始出现诡异的生长纹路,像是某种古老的符咒。
而这一切,我太爷爷自己似乎毫无察觉。
他变得越来越寡言,除了必要的交流,整日把自己关在竹屋里。偶尔有人听见他对着锦盒低声细语,神情温柔,仿佛在对待一位知己。
直到那年重阳,县里有场乐会。
二
那晚演奏的是《竹影咒》。
台上,我太爷爷执笛轻吹,笛声空灵缥缈;台下,宾客如云,如痴如醉。
吹到曲中最高潮处,我太爷爷本该换气转调,可他笛声不停,音调越来越高,笛身竟然开始渗出血珠!
台下哗然。
乐会在后台急得跺脚,却见我太爷爷浑然不觉,继续吹奏,眼神空洞,仿佛魂魄离体。
就在笛声刺破云霄的瞬间,会场所有的灯笼突然齐齐熄灭。
黑暗中,只听见竹笛碎裂的脆响,和我太爷爷一声凄厉的惨叫。
等灯光再亮起时,他已倒在台上,十指鲜血淋漓,唇边还淌着血。而他的手中,紧紧握着那支本该收在锦盒里的紫竹笛。
更诡异的是,那紫竹笛已经断成两截,断口处却不见裂痕,反而生出细密的红色纹路,如同血脉。
郎中来看过,只说伤势古怪,不像普通外伤,倒像是被什么极细的竹丝刺穿了指尖。好在救治及时,性命无碍。
但我太爷爷醒来后,像是变了个人。
他折断了所有竹笛,烧了乐谱,对着竹林嘶吼:我不吹了!再也不吹了!
族长再三询问,他才颤抖着说出那晚的真相。
熄灯的那一刻,他感觉有人握住了他的手,强迫他继续吹奏。而黑暗中,他看见笛声中幻化出一个青衣女子,正对着他流泪。
那不是笛音幻象他反复说着这句话,眼神恐惧。
三
我太爷爷离开乐坛后,回到了祖宅,娶妻生子,再未碰过竹笛。
那支断成两截的紫竹笛被他封在铁盒中,埋在后山竹林里。
多年后,我回乡整理祖宅,无意中挖出了那个铁盒。紫竹笛依然完好,只是那七点星纹变成了暗红色,断口处的红色纹路愈发明显,仿佛在生长。
盒子里还有一本泛黄的笔记,是我太爷爷的笔迹。
周教授送的哪里是什么东洋笛膜,分明是浸了竹妖血的邪物。那紫竹笛也不是普通竹子,而是用百年竹精本体所制,附着她未散的魂魄。
自用了那笛膜,我夜夜梦见一个青衣女子,她站在竹影里,一遍遍吹着同样的曲子。她说她叫青竹,是山中修炼的竹灵,要借我的笛声重聚魂魄。
我控制不了自己了。每次演奏,都能感觉她在操纵我的手指,用我的气息吹奏她的咒语。台下掌声越热烈,她占据得就越深。
村民发现的那些竹纹,是她的咒印,据说是用竹精血泪刻画的,所以她吹的曲子又叫《竹影咒》。
重阳那晚,她想彻底占据我的身子,在台上假戏真做,用我准备好的竹丝自伤。幸好族长早有防备,暗中换了我的竹丝,又及时熄了灯。
笔记的最后一页,字迹潦草:
她还没走,只是暂时被困在了笛子里。后人切记,此笛永不得现世,否则必遭横祸!
我看得心惊胆战,正想将竹笛重新埋好,却听见竹林中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
!回头,只见月光下的竹影里,一个青衣女子的身影若隐若现,手中似乎执着一支竹笛。
那侧影,竟与我有着几分相似。
四
我吓得魂不附体,一把将竹笛扔回坑中,慌忙填土。
可那青衣女子的身影,却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
当晚,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里,我站在竹林深处,那个叫青竹的女子坐在竹枝上,轻吹竹笛。
你太爷爷负了我,她的声音空灵,他说要与我合奏至白头,却把我困在这不见天日的土里。
我想逃离,却动弹不得。
你是李家的血脉,天生就通音律。她飘到我面前,帮我一个忙,我就放过你。
她告诉我,百年前,她本是山中修炼的竹灵,却因爱上一位凡人书生,自愿放弃修为。谁知那书生负心,与他人成婚,还请道士将她封印在紫竹中。那书生后来悔恨交加,用她的竹身制成了这支紫竹笛。
找到我的本体,好生安葬,让我重入轮回。青竹的眼中流下翠绿的泪滴,这支笛子和笛膜,必须用真火焚毁,否则还会有下一个受害者。
醒来时,枕边落着几片竹叶,空气中还残留着淡淡的竹香。
我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决定帮她。
根据她梦中的指引,我在后山的古墓旁找到了她的本体——一株已经枯死的紫竹。竹身上还残留着当年道士刻下的封印符咒。
我小心翼翼地挖出竹根,重新安葬在一处向阳的山坡上。
至于那支紫竹笛和剩余的笛膜,我在竹林外架起柴堆,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火焰升腾时,我仿佛听见一声解脱的叹息,随后是竹叶沙沙的声响。
自此,我再也没有梦见过那个青衣女子。
五
我以为事情到此为止了。
直到半年后,市里组织民间音乐抢救工程,点名要寻找失传的《竹影咒》。
作为李家后人,我受邀参与这项工作。
整理老档案时,我意外发现了一张泛黄的照片,是百年前一位书生与一位女子的合影。照片背面用毛笔写着:李墨竹与青竹,永结同心。
我心中一震,李墨竹正是我太爷爷的名字!
而照片中的女子,分明就是我梦中见过的青竹。
更让我震惊的是,在另一份档案中记载,那位周教授后来成为着名的民族音乐学家,尤其痴迷于收集各种与《竹影咒》相关的文物。而他最终的死因,是在竹林中被竹枝刺穿心脏,现场找不到任何凶手的痕迹。
档案中还夹着一篇周教授生前写的文章,题为《论竹笛音乐与自然精灵的共鸣》。文中提到,这支曲子最早是一种与自然精灵沟通的咒语,演奏者通过特定的竹笛和笛膜,可以与竹灵达成契约。
文章的最后一段被血迹污损,只能辨认出几个字:笛通天地,膜连阴阳,以活人之息,唤精灵之魂
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如果青竹已经安息,为什么这些谜团依然纠缠不清?
那天晚上,我又做了一个梦。
这次,我梦见了太爷爷李墨竹。他站在那片竹林中,手持竹笛,背对着我。
孩子,你被骗了。他缓缓转身,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悲伤,那根本不是青竹。
六
太爷爷告诉我,百年前确实有一位叫青竹的竹灵,但她并非被书生所负,而是在天劫中为保护这片竹林而魂飞魄散。
真正有怨气的,是另一股力量——被青竹镇压在竹林深处的竹妖。
竹妖本是千年竹精,因吞噬生灵被青竹封印。青竹消散后,竹妖的怨气附在了那支用青竹本体制成的紫竹笛上,等待时机破除封印。
那笛膜确实被施过咒,太爷爷说,但用的不是竹妖血,而是枉死之人的精气。竹妖用这些精气滋养自己的怨气,寻找合适的宿主,想要重获自由。
周教授也不是偶然出现的,他是竹妖的信徒,一直想方设法要释放先祖的魂魄。那笛膜,是他用邪术炼制的,能削弱宿主的心智,让竹笛中的怨灵更容易附身。
我听得毛骨悚然:所以,我见到的那个青衣女子
不是青竹,是竹妖。太爷爷长叹一声,你重新安葬的,也是竹妖的假身。她骗你解开了部分封印,虽然竹笛被毁,但她的怨灵已经获得了自由。
那她现在
太爷爷没有回答,只是抬手指向竹林深处。
我顺着望去,只见竹影摇曳中,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那儿——那个周教授!他正微笑着朝我招手,而他的身旁,站着那个青衣女子。
不,应该叫她竹妖。
她缓缓转过头,对我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
七
我惊醒过来,浑身冷汗。
窗外月光如水,竹影婆娑。
我起身喝水,却在经过窗边时,猛地停住了脚步。
院中的竹林里,一个穿着青衣的女子正在月光下起舞,手中拿着一支竹笛——那支本该已被烧毁的紫竹笛!
我惊恐地揉了揉眼睛,院中的却缓缓转头,对我露出了一个神秘的微笑。
多谢你,让我重获自由。她轻声道,作为回报,我会用你的身子,完成我未竟的心愿。
她举起竹笛,开始吹奏那支《竹影咒》。
笛声响起时,院中的竹子开始疯狂生长,竹叶变成暗红色,竹身上浮现出诡异的符咒。
我想尖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想逃跑,却动弹不得。
笛声越来越急,竹影越来越密。
在月光下,我看见自己的影子正在慢慢变成竹子的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