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班车的禁忌
老辈跑车的人都知道,夜里过鹰愁岭那段铁路,必须拉上窗帘——不管乘客愿不愿意。为啥?鹰愁岭上有条三公里长的老隧道,民国时候修的,里面死过不少人。修隧道时塌方,埋了三十多个民工;通车后,又出过几次事故。那些横死的人的魂,就困在隧道里,出不来。
我叫宋建军,这事是我八岁那年经历的。2010年国庆节,爹带我从省城回老家看爷爷奶奶。我们坐的是夜班车,k字头绿皮火车,晚上十点发车,第二天凌晨到。
上车时,列车员挨个提醒:“各位旅客,夜间行车,请拉好窗帘。特别是过隧道的时候,千万别往窗外看。”
我对面铺是个跑生意的大叔,他笑着说:“吓唬小孩的,我坐这么多次,啥也没看见。”
爹却严肃地对我说:“建军,听列车员的,拉上窗帘就睡觉。”
我嘴上答应,心里却不以为然。八岁的男孩,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纪。
火车开动后,我趴在窗边看夜景。城市灯火渐渐远去,窗外变成黑黢黢的田野,偶尔闪过几点零星灯光,像鬼火。爹很快就睡着了,打起了呼噜。
我睡不着,心里像揣了只小猫,爪子挠得慌。窗外的黑暗有种莫名的吸引力,越黑越想看,越怕越想看。
晚上十一点半,广播响了:“各位旅客,前方即将通过鹰愁岭隧道,全长三公里,通过时间约四分钟。请拉好窗帘,不要在窗边停留。”
车厢里的灯调暗了,大部分人拉上了窗帘。我对面那个大叔却故意留了一条缝,还冲我眨眨眼,意思是:看,没事。
二、隧道深处的人影
火车开始减速,缓缓驶入隧道。先是车头进去,然后是我们这节车厢。窗外的黑暗不是渐变的,是突然的——上一秒还能看见月光下的山影,下一秒就全黑了,黑得纯粹,黑得厚重,像掉进了墨缸。
我忍不住凑到窗边,脸几乎贴在玻璃上。
起初什么也看不见,只有车窗反射的车厢内景——昏暗的灯光,熟睡的旅客,我自己模糊的脸。可看着看着,我发现反射的影像里多了些东西。
在车厢影像的后面,隧道深处,有东西在动。
不是光影错觉,是真的人在动。开始是几个模糊的白点,随着火车深入,白点越来越清晰,渐渐显露出人形——有高有矮,有男有女,都穿着老式的衣服,有的像民工,有的像旅客。他们站在隧道壁边,一动不动,面朝火车方向。
更诡异的是,他们都在“招手”。
不是热情的招手,是那种缓慢的、僵硬的、像关节生锈的木偶一样的招手。一下,又一下,很有节奏。
我吓得往后缩,可眼睛却像被钉住了,移不开。我看见离车窗最近的一个“人”,是个中年男人,穿着破烂的工装,脸上黑乎乎的,分不清是煤灰还是别的什么。他招着手,嘴一张一合,像是在说什么。
我读懂了唇语:“下来陪我”
就在这时,火车突然剧烈晃动了一下,像是轧到了什么东西。求书帮 已发布最辛璋节窗外的那些“人”突然全都转过头,齐刷刷地看向我。
他们的眼睛在黑暗里发着光,不是反光,是自发的、幽幽的绿光,像狼眼。
三、他们追上来了
我尖叫一声,从窗边跳开,跌坐在铺位上。爹被惊醒了,迷迷糊糊地问:“咋了?”
“窗窗外有人!”我哆嗦着说。
爹拉开窗帘一条缝,往外看了看:“哪有?隧道里黑漆漆的,啥也没有。”他以为我做噩梦,拍拍我,“睡吧,快出去了。”
可我清楚地看见,爹拉窗帘时,窗外那张工人的脸就贴在玻璃上,离爹的手指只有一寸远。爹却像没看见一样。
火车还在隧道里行驶,时间长得不正常。广播说只要四分钟,可我感觉已经过了十几分钟。车厢里的空气越来越冷,不是空调的冷,是那种渗进骨头的阴冷。
更可怕的是,我听见了声音。
不是火车的声音,是很多人的低语,含混不清,从车厢连接处传来,从座位底下传来,甚至从天花板上传来。他们在说话,在议论,在争吵。
“这个孩子能看见我们”
“带他走吧”
“我在这待了六十年了”
我蜷缩在铺位角落,用被子蒙住头。可那些声音还是钻进来,越来越清晰。甚至有人在我耳边吹气,冰凉冰凉的,带着一股土腥味和铁锈味。
我忍不住掀开被子一角,偷偷往外看。
这一看,我魂都飞了——
车厢过道里,站着七八个人影。不是实体的,是半透明的,像水里的倒影。他们穿着不同年代的衣服,有民国长衫,有解放装,有工装,全都湿漉漉的,往下滴水。水珠落在地毯上,却没有留下痕迹。
他们正慢慢朝我的铺位走来。
最前面的是那个穿工装的中年男人,他脸上挂着诡异的笑容,伸出那双浮肿发白的手,朝我抓来。
四、最后一节车厢
我不知哪来的勇气,跳下铺位就往车厢另一端跑。爹在后面喊:“建军!回来!”
我不敢回头,拼命跑。穿过一节又一节车厢,旅客们都在睡觉,没人看见那些跟在我身后的影子。
一直跑到最后一节车厢——这是行李车,晚上锁着门。我拧了拧门把手,锁死了。绝望中,我发现旁边还有扇小门,通往后方的了望台。门没锁,我一推就开了。
冷风“呼”地灌进来,带着隧道里特有的潮湿霉味。我冲出去,反手关上门。
了望台很小,三面是玻璃,能看见火车后方的铁轨。火车还在隧道里行驶,后方是深不见底的黑暗,只有车尾的红灯在闪烁,像一只血红的眼睛。
我瘫坐在地上,大口喘气。以为安全了,可一抬头,全身的血液都冻住了。
玻璃窗上,贴满了人脸。
不是反射,是窗外真的有人——那些隧道里的“人”,不知什么时候爬上了车尾,此刻正贴在玻璃上,往里看。他们的脸在车窗上压得扁平,眼睛瞪得极大,嘴角咧开,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
最恐怖的是,他们的身体是悬空的。隧道壁离车尾至少有五六米,他们没有任何支撑,就那样飘在空中,跟着火车一起前进。
那个工装男人伸出手,开始敲玻璃。
“咚咚咚”
不紧不慢,很有节奏。每敲一下,玻璃就震动一下,出现细密的裂纹。
其他“人”也开始敲。十几双手,同时敲打着玻璃,声音汇成一片,震耳欲聋。
裂纹越来越多,像蛛网一样蔓延。我捂住耳朵,闭上眼睛,可敲击声还是钻进来,还有他们的声音:
“出来吧”
“隧道里暖和”
“我们做伴”
五、光来了
就在玻璃快要碎裂时,前方突然出现一点光亮——是隧道出口!
光亮迅速扩大,从一个小点变成一片白光。火车冲出隧道的瞬间,刺眼的阳光洒满车厢。
我睁开眼睛。
玻璃上的那些人脸消失了,裂纹也不见了,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觉。窗外是晴朗的白天,阳光明媚,远处是连绵的青山。
可我低头看自己的手——手掌上,不知什么时候沾满了黑色的污渍,像煤灰,又像干涸的血。我用鼻子闻了闻,一股浓烈的铁锈味和腐臭味。
车门被推开,爹和列车员冲了进来。爹一把抱住我:“建军!你跑这儿来干啥!”
列车员是个四十多岁的大姐,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车窗,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这孩子是不是看见什么了?”
爹说:“他说看见窗外有人。”
列车员大姐蹲下身,仔细看我手上的污渍,又凑近车窗闻了闻。她的表情越来越凝重:“这是‘隧道泥’只有在那段隧道里沾上的东西,才会有这种味道。”
她告诉我,鹰愁岭隧道是民国二十七年修的,日本人逼着中国劳工修的。修到一半塌方,埋了三十多人。日本人为了赶工期,没救人,直接灌水泥封死了。那些劳工就永远留在了隧道里。
“后来通车,每隔几年就要出事,”列车员大姐压低声音,“尤其是夜里过隧道,总有人看见东西。所以规定必须拉窗帘,不是吓唬人,是真的”
她没说完,但我听懂了。
爹脸色发白,连连道谢,拉着我回了车厢。一路上,我看见其他旅客都还在睡觉,好像刚才的骚动根本没发生过。只有我对面那个大叔醒了,他看着我,眼神很奇怪,欲言又止。
六、大叔的秘密
回到铺位后,我一整天精神恍惚。手上那些黑色污渍怎么也洗不掉,用肥皂搓,用刷子刷,都洗不掉,像是渗进了皮肤里。
傍晚时分,对面铺的大叔悄悄坐到我旁边,小声说:“小孩,你昨晚是不是去车尾了?”
我点点头。
大叔叹口气:“我也去过三十年前。”
他告诉我,他第一次坐这趟车时也是八岁,也是夜里过鹰愁岭隧道。他好奇,偷偷跑到车尾,看见了和我一样的东西。
“那些劳工的魂困在隧道里,出不来,”大叔说,“他们想找替身,替他们困在那里,他们就能去投胎了。你年纪小,八字轻,最容易招他们。”
“那您怎么没事?”我问。
大叔撸起袖子,给我看他的左手腕——上面有一圈黑色的印记,像是被什么东西抓过,深深刻进了肉里。
“这是他们留下的记号,”大叔说,“那次我差点被拖出去,是我爹拼命拉我回来。但这记号一辈子去不掉了。每到阴雨天,手腕就疼,像被火烧。”
他看看我的手:“你手上那个,也是记号。不过你发现得早,洗得勤,可能还能淡掉。”
“那些劳工为什么不去投胎?”
大叔沉默了一会儿,说:“因为他们不是自然死的,是冤死的。他们的尸体还在隧道水泥里,没人收尸,没人超度,只能永远困在那儿。”
!那天晚上,我又梦见隧道。梦里我不是在火车上,是在隧道里,和那些劳工一起。他们不吓人,只是很悲伤,一遍遍地说:“想回家想回家”
我问:“你们的家在哪里?”
一个年轻劳工说:“河北,保定府,李家庄。”
另一个说:“山东,济南府,王家屯。”
他们说了很多地方,天南海北。原来他们都是从各地抓来的壮丁,被日本人逼着修隧道,死了连尸首都回不了家。
七、未解的怨
国庆假期结束,我和爹坐火车回省城。这次是白天,过鹰愁岭隧道时,我紧紧拉着窗帘,一眼都不敢看。
可闭上眼睛,我还能“看见”隧道里的景象——那些劳工站在黑暗中,朝每一趟经过的火车招手,希望有人能看见他们,能记住他们,能帮他们回家。
回家后,我手上的黑色污渍慢慢淡了,但没完全消失,留下一圈淡淡的青灰色印记,像胎记。每到下雨天,印记就会发痒,痒得钻心。
我开始查鹰愁岭隧道的资料。地方志上记载简单:“民国二十七年,日军征用民工修铁路隧道,塌方事故,死伤数十人。”
没有具体数字,没有名字,没有家乡。几十条人命,就这么轻描淡写一笔带过。
我还查到,上世纪八十年代,铁路局曾想扩建隧道,施工队进去后,总出怪事——工具莫名其妙丢失,夜里听见哭声,有人莫名晕倒。最后工程不了了之。
九十年代,有个摄影记者夜里进隧道拍专题,出来后精神失常,老说隧道里有很多人跟他说话。记者后来死了,遗书里写满“对不起”三个字。
这些碎片拼凑出一个恐怖的真相:鹰愁岭隧道里,确实困着几十个冤魂。他们等了七十多年,还在等一个回家的机会。
我把查到的告诉爹。爹沉默了很久,说:“有些事,知道就好,别深究。咱们平头百姓,能干啥?”
是啊,能干啥?我那时才八岁。
八、二十年后的回响
如今我二十八岁了,手上的印记还在,只是淡得几乎看不见。但我从不敢在夜里坐火车过鹰愁岭,如果必须过,我一定拉紧窗帘,戴上眼罩。
三年前,我因工作原因,不得不坐夜班车过那段路。上车前,我特意去买了朱砂和红绳,学着老人的样子,用红绳缠手腕,朱砂涂眉心。
邻座的年轻人笑我迷信。我没解释。
夜里过隧道时,我还是没忍住,拉开窗帘一条缝。
隧道里亮着昏黄的灯,是后来装的。灯光下,我隐约看见隧道壁上有些影子——不是人形,是更模糊的东西,像水渍,又像污痕。但那些污痕的形状,很像人,保持着各种姿势,有的弯腰,有的伸手,有的蜷缩。
火车快出隧道时,我清清楚楚地听见一声叹息,就在我耳边。接着,车窗上出现了一个手印,黑色的,五指分明,印在玻璃内侧。
我吓得猛地拉上窗帘。等火车出隧道,再拉开看,手印不见了。
可我知道,那不是幻觉。
去年,我听说鹰愁岭隧道要废弃了,新修的高铁走新线。废弃前,铁路局请了和尚做法事,超度亡灵。新闻里说,法事很顺利,隧道里的“不干净东西”都被送走了。
我不信。
因为就在上周,我三岁的儿子夜里突然哭醒,说梦见“很多叔叔在黑房子里招手”。我问他黑房子什么样,他说:“长长的,有铁轨,叔叔们身上都是泥。”
妻子说小孩做噩梦很正常。可我知道不是。
有些东西,不会因为隧道废弃就消失。有些怨,不会因为一场法事就化解。
那些劳工的魂,可能还困在那里,也可能已经跟着铁轨延伸的方向,去到了更远的地方。他们在每一段黑暗的隧道里,在每一个深夜的列车上,寻找能看见他们的人,能记住他们的人,能带他们回家的人。
而我,和我的儿子,可能已经成为他们新的目标。
因为我能看见。
而能看见的人,永远逃不掉。
如今每次坐火车,我都会告诉儿子:夜里过隧道,一定要拉上窗帘,千万不要往窗外看。
他问我为什么。
我说:因为外面有很多回不了家的叔叔,他们会把你错认成他们的孩子,想带你走。
儿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可我知道,总有一天,他也会像我一样,忍不住拉开那条缝隙,看向窗外的黑暗。
然后在黑暗里,看见那些等待了八十年的眼睛。
那些眼睛在说:
“带我回家”
“带我回家”
一遍,又一遍。
永远,不会停止。
直到有人真正听见。
直到有人真正去做。
直到那三十多个名字,被刻在墓碑上。
直到那三十多具尸骨,回到他们阔别八十年的故乡。
但这一天,会来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每次火车驶入隧道,我手腕上的印记就会隐隐发烫。
像是在提醒我:
你看见我们了。
你记得我们了。
那么,你欠我们一个承诺。
一个带我们回家的承诺。
这个债,也许要还一辈子。
也许,要还几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