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槐花荡有一口老井,井水清甜,从未干涸。井边放着一只不知何年留下的柏木水桶,桶壁布满裂纹,却从不漏水。
村里老人说,这桶有了灵性,能照见人心。若是心思纯净之人打水,桶中便会映出满月;若是心有邪念,桶中便只剩浑浊。
但最奇的,是每月十五月圆时,用这桶打水,水中会浮现一个白衣女子的倒影,对着打水人盈盈一笑,随即消散。
谁也不知道她是谁。
直到那年大旱,方圆百里的井都见了底,唯有这口老井,水位丝毫不降。
一
那年我十六,随父母回乡探望祖母。久居城市的我,对乡村的一切都感到新奇,尤其是那口据说有灵性的老井。
村长的孙子石柱带我去看井,他是个黝黑结实的少年,比我大两岁。傍晚时分,他提着那只柏木桶,熟练地放下井绳。
“七月,你看好了。”他神秘地眨眨眼,将装满水的木桶提上来。
我探头看去,桶中水面如镜,倒映着渐暗的天空,并无异常。
“今天不是十五,看不见月娘。”石柱有些失望。
“月娘?”
“就是水中的白衣女子。”石柱压低声音,“奶奶说,她叫月娘,是几十年前淹死在井里的外乡人。但井水从未因她的死而变浊,反而更加清甜,所以村里人就让她留在井里,每月十五还给她烧炷香。”
我觉得脊背发凉,却又忍不住好奇。
当晚,我梦见一个穿白衣的女子站在井边,背对着我,长发如瀑。她轻声哼着歌,调子悲悲切切,听不清歌词。
我想绕到她面前,却怎么也动不了。
二
第二天,我缠着石柱再带我去看井。这次是正午,阳光直射井口。
石柱打起一桶水,我惊讶地发现,水中竟映出一树繁茂的槐花,而不是我们两人的倒影。
“怎么回事?”我惊呼。
石柱脸色微变,急忙将水倒回井中:“不该在正午打水的奶奶说,正午井水通阳,能照见前世。”
“前世?”我更加好奇。
石柱支支吾吾,不肯多说。我注意到他的手腕上有一道浅浅的疤痕,形状像是牙印。
当晚,我又梦见了那个白衣女子。这次她转过身来,面容清秀,约莫十八九岁,眼中含泪。她向我伸出手,手中是一块系着红绳的木牌。
我惊醒,窗外月光如水。
鬼使神差地,我悄悄起床,走向那口老井。
三
月光下的老井泛着幽光,井边的柏木桶静静地放在那里。我鼓起勇气,提起桶,放下井绳。
打上来的水在月光下微微荡漾,我屏住呼吸,看向水面。
水中没有我的倒影,而是浮现出一幅画面:一个穿白衣的姑娘和一个少年站在槐树下,少年正将一块木牌系在姑娘手腕上。
画面突然波动,变成姑娘哭着奔跑,少年在后面追赶。然后是一声惊叫,水花四溅
“七月!”
我吓得松开手,水桶翻倒在地,水洒了一地。石柱站在我身后,脸色苍白。
“你不该在晚上来打水。”他声音沙哑。
“我看见了”我喘着气,“一个姑娘淹死了”
石柱的眼神复杂,他弯腰拾起水桶,发现桶底粘着一小块腐朽的木牌,上面隐约可见一个“槐”字。
“这是”他颤抖着拿起木牌。
就在这时,井水突然咕嘟咕嘟地冒起泡来,像是沸腾了一般。
四
石柱的奶奶,村里的老寿星槐婆婆,将我们带回家中。她看着那块木牌,长叹一声。
“该来的还是来了。”槐婆婆浑浊的眼中泛着泪光,“月娘不,她本名叫槐花,是我的妹妹。”
六十年前,槐花与邻村少年青柏相恋,私定终身。青柏送她一块刻着两人名字的木牌,承诺考取功名后回来娶她。
但槐花的父母早已将她许配给村长的儿子。婚期前夜,槐花与青柏相约私奔,却被村长带人拦截。混乱中,槐花失足落井。
“青柏呢?”我问。
槐婆婆摇头:“他当场吐血昏倒,醒来后就疯了,整天在井边徘徊,说槐花在井里等他。没过多久,他也投了井。”
她抚摸着那块木牌:“奇怪的是,两人死后,井水反而更加甘甜。村里人认为他们是化作了井神,便每月祭拜。那只柏木桶,就是青柏家以前用的。”
“那为什么桶中会映出倒影?”我不解。
槐婆婆看向石柱:“因为血脉。石柱,是青柏的侄孙。”
五
石柱怔住了,摸着手腕上的疤痕:“所以这个”
“是你小时候在井边玩水,莫名出现的印记。”槐婆婆点头,“我们都以为是不小心划伤的。”
那晚,石柱在井边坐了一夜。我陪在他身边,月光洒在我们身上。
子时一刻,井水再次泛起涟漪。石柱提起木桶,打上水来。
水中浮现出一对年轻男女的身影,正是槐花和青柏。他们手牵手,对着我们微笑,然后化作点点光芒,消散在水中。
!桶底,又一块木牌浮了上来,上面刻着一个“花”字。
“他们一直被困在井里,”石柱喃喃道,“等待着团聚的时刻。”
我将两块木牌拼在一起,组成了一个完整的心形。
井水突然发出柔和的光芒,一个白衣女子和一个青衣少年的身影在井口凝聚,他们向我们鞠躬致谢,然后携手升空,消失在月光中。
六
自那以后,每月十五,井中再无白衣女子的倒影。老井依然水源充沛,甘甜如初。
槐婆婆说,槐花和青柏终于解脱,去了该去的地方。
石柱手腕上的疤痕也慢慢淡去,最终消失不见。
回城前,我独自来到井边告别。提起柏木桶,打上最后一桶水。
水中映出我的倒影,但倒影的身后,似乎站着两个人影,手牵手,笑容温暖。
我眨了眨眼,人影消失了,只有我自己的倒影在水中晃动。
“再见,槐花。再见,青柏。”我轻声说,将水慢慢倒回井中。
水滴落下的声音,像是轻柔的笑语。
回城后,我时常想起那个夏天,那口老井,和那只神奇的柏木桶。
三年后,我收到石柱的信,说村里要装自来水,填掉那口老井。我连夜赶回槐花荡。
七
老井边已经堆满了沙土,几个工人正准备施工。石柱和槐婆婆站在井前,神情肃穆。
“一定要填吗?”我问村长。
“年轻人都不愿意挑水了,留着也没用。”村长摇头,“还占地方。”
我走到井边,提起那只柏木桶,最后一次放下井绳。
打上来的水清澈如初,我探头看去,水中映出蓝天白云,还有我焦急的脸。
突然,水面泛起涟漪,槐花和青柏的身影一闪而过,他们对我摇头微笑,然后指向井底。
“井底有东西。”我对石柱说。
施工队用抽水机抽干井水,下到井底,发现了一口密封的陶缸。打开后,里面是满满一缸的古钱币和首饰,还有一对已经化石的槐花。
“这是青柏家当年的聘礼!”槐婆婆惊呼,“原来他们把它藏在了井底。”
村里用这批文物换来的钱,修建了自来水系统,但老井被保留下来,成了村里的文物保护单位。
至于那只柏木桶,它依然放在井边,偶尔有怀旧的老人用它打水。
有人说,在特定的时辰,桶中依然会映出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倒影。
但槐花和青柏,再也没出现过。
也许,他们真的已经离去。
又或许,他们化作了槐花荡的每一片槐花,年年盛开,岁岁相伴。
而那只桶,依然静静地守在井边,等待着下一个能看见真相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