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临河镇有句老话:月圆之夜莫临水,水底月非天上月。
镇东头的捞尸人陈老歪,是唯一敢在月圆夜靠近河水的人。他捞尸不收钱,只要事主家一样贴身物件,说是“安抚水里的东西”。
人人都说陈老歪邪性,六十多岁不成家,整日与死尸为伴。直到七月中元节那晚,他从河里捞上来一具红衣女尸,一切都变了。
女尸怀里,紧紧抱着一面巴掌大的菱花镜。
一
那晚月亮圆得瘆人,白惨惨的光照得河面像铺了一层银鳞。
陈老歪本不想出门,是镇长亲自来敲的门,说镇上首富柳家的千金投河了,务必全须全尾地捞上来,酬劳随他开。
到了河边,柳老爷老泪纵横,递过一个绣工精致的香囊:“这是小女柳月如随身带的,您看行吗?”
陈老歪接过香囊,没说话,撑着竹篙下了水。他的小船在河心转了三圈,竹竿往下一探,就勾住了东西。
拉上来,果然是个穿红嫁衣的姑娘,十八九岁年纪,容貌清丽,像睡着了一样。怪的是,泡了水的尸身本该浮肿,她却完好如初,只是皮肤白得透明。
最扎眼的是她胸前紧抱的一面小镜——青铜镶边,镜背雕着并蒂莲,镜面却浑浊不清,像蒙着层水汽。
柳老爷扑上来痛哭,想扳开女儿的手取镜子,可那死白的手指扣得死死的,像焊在镜子上。
“别硬来。”陈老歪拦住他,“这镜子,让她带着吧。”
柳老爷还要说什么,陈老歪已经用准备好的白布将尸体连同镜子一起裹好,沉声道:“今晚就下葬,入土前镜子不能离身。”
当夜,柳家匆匆办了丧事。陈老歪破天荒没要酬劳,只揣着那个香囊回了家。
他睡不着,坐在院里对着月亮端详香囊,针脚细密,绣着一弯新月,下面是一行小字:“月如钩,系君心”。
忽然,一阵阴风吹过,他手里的香囊变得湿漉漉的,往下滴水,散发出一股河底的腥气。
屋里传来“啪嗒”一声轻响。
陈老歪抄起柴刀冲进屋,只见桌上那面本该随葬的菱花镜,正静静地躺在那里,镜面湿滑,还在滴水。
镜子里映出的,不是他的脸,而是一个穿红嫁衣的女子,正对他微笑。
那是柳月如。
二
陈老歪盯着镜中的柳月如,后背发凉。他分明记得这镜子被白布裹着下了葬!
镜中人忽然开口,声音像是隔着水传来,空灵又悲切:“陈伯,救我…”
“你已经死了,我如何救你?”陈老歪握紧柴刀。
“我没死…我是被逼的…”镜中柳月如泪如雨下,“爹爹要把我嫁给河伯做妾,求您帮我…”
陈老歪心里一沉。咸鱼看书蛧 首发临河镇确实有过给河伯献新娘的陋习,但早已废除几十年了。
“你爹为何这样做?”
“因为…镜湖…”柳月如刚说出这两个字,镜面突然剧烈波动,她的影像扭曲起来,仿佛被什么东西往后拖拽,“啊!它来了!它找到我了!”
镜子“哐当”一声从桌上摔落,镜面朝下扣在地上。
陈老歪上前捡起镜子,翻过来一看,镜面恢复了浑浊,只是边缘多了一道细细的水痕,像是刚从河里捞出来。
他想起柳月如尸体不腐的异状,还有那面紧抱不放的镜子,心里疑窦丛生。柳家是镇上的大户,柳老爷平日吃斋念佛,不像会做出这种事的。
天刚蒙蒙亮,陈老歪就去了柳家。柳家挂满白幡,柳老爷憔悴不堪,在灵堂守夜。
陈老歪直接掏出那面菱花镜:“柳老爷,这镜子,怎么又回来了?”
柳老爷一见镜子,脸色骤变,连连后退:“不可能!我亲眼看着它入棺的!”
“月如姑娘死前,可说过‘镜湖’二字?”
柳老爷浑身一颤,眼神躲闪:“什…什么镜湖?不知道!”
这时,柳夫人哭着从内室跑出来:“老爷,您就说了吧!月如都死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在柳夫人的哭诉中,陈老歪得知了一个惊人的秘密:柳家祖上,是靠“镜湖”发的家。
三
百年前,柳家太爷爷是个穷书生,偶然在河边捡到一面古镜。那夜月圆,他照镜自怜,镜中竟浮现出一片美丽的湖泊,湖底铺满金银。
次日,他按镜中所示方位去找,果然在干涸的河床下发现了一个埋藏金银的密室,从此发家。
那面镜子,被称为“水月镜”,据说能照见水下宝藏。但柳家祖训:月圆之夜不可照镜,否则镜中会爬出“东西”。
“月如那孩子,不知从哪听说了祖上的事,一个月前偷走了镜子…”柳老爷老泪纵横,“那天她跑到河边,正好是月圆夜…等我们找到时,她已经…”
陈老歪打断他:“你说她投河自尽?可她尸体怀里紧抱这镜子,分明是死后被人放进去的。而且,她说你是为了把她献给河伯做妾。”
柳老爷瘫坐在地,面如死灰。
柳夫人尖声道:“是刘管家!是他怂恿老爷用月如和镜子做饵,引出镜湖真身,说那样就能得到镜湖里所有的宝藏!”
陈老歪心头一凛。刘管家是柳老爷的远房表亲,平时沉默寡言,没想到心思如此歹毒。
“刘管家现在何处?”
“月如下葬后,他就…就不见了。
陈老歪立刻赶往镇外柳家祖坟。柳月如的新坟前,泥土有被翻动过的痕迹,棺材盖竟然开着一条缝!
他凑近一看,倒吸一口冷气——棺材里空空如也,柳月如的尸体和陪葬品都不见了。只有棺底残留着一滩水渍,散发着河底的腥气。
坟边松软的土地上,留着一串脚印,一大一小。大的像是男人的,小的…分明是女子的绣花鞋印,脚尖朝外,从坟里走出来。
陈老歪顺着脚印追踪,一直延伸到河边。最后一个绣花鞋印旁,掉落着一块撕碎的布条,正是刘管家常穿的那件灰布衫的布料。
河水幽深,静静流淌。
陈老歪感到一阵寒意——不是柳月如要找替身,而是有什么东西,借了她的尸身回来了。
四
陈老歪在河边发现了一个隐蔽的浅滩,滩上散落着祭祀用的香烛纸钱,还有一根绑着红绳的竹竿,明显是某种邪术法事残留。
他认出这是“引尸术”——用至亲之血和贴身物件,引导尸体前往特定地点。
看来刘管家不只是贪财那么简单。
回到镇上,陈老歪直接去找老友,镇上的老郎中李半仙。李半仙年轻时走过江湖,见识广博。
听陈老歪讲完来龙去脉,李半仙面色凝重:“老歪,你惹上大麻烦了。那‘水月镜’我听说过,根本不是照宝镜,而是‘镇魂镜’!”
“百年前,这河里淹死过一个新娘,怨气不散,兴风作浪。后来来了个游方道士,将她的魂魄封在一面镜子里,沉入河底。那新娘,就叫柳月如。”
陈老歪愣住了:“可柳家小姐今年才十八…”
“那是镜中水鬼借尸还魂!”李半仙压低声音,“水月镜每百年需换一个宿主,否则封印失效。那水鬼选中了柳家姑娘,同名同姓,八字纯阴,是最佳容器。刘管家怕是早就被水鬼控制了,引诱柳老爷献出女儿。”
“现在怎么办?”
“找到镜子,在下次月圆前重新封印,否则…”李半仙话未说完,突然瞪大眼睛看向陈老歪身后,“你…你后面…”
陈老歪猛回头,只见门口站着浑身湿透的柳月如,不,是那个百年水鬼!她手持水月镜,镜面清澈如许,映出的却不是她的倒影,而是一个漩涡般的深渊。
“陈伯,”她甜甜一笑,“带我去镜湖吧。”
陈老歪感到一阵眩晕,意识逐渐模糊。最后的印象,是李半仙惊恐的脸和破碎的呼喊:“别看镜子!”
五
陈老歪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河边的浅滩上,身旁是那个“柳月如”。
月光下,她的皮肤泛起鱼鳞般的青光,眼神空洞,嘴角却挂着诡异的微笑。
“镜湖就在这儿,”她指着平静的河面,“但需要捞尸人的眼睛才能看见。”
陈老歪心里明白,自己成了开启“镜湖”的钥匙。捞尸人常年在阴阳交界处行走,眼睛能看见常人看不见的东西。
他假装顺从,集中精神望向河面。起初只是普通河水,渐渐地,水底浮现出一片模糊的景象——那不是一个湖,而是一个水下的村落,屋舍俨然,街上行走着许多透明的人影,个个面容惨白,眼神空洞。
这就是所谓的“镜湖”?分明是一个水鬼聚居的异度空间!
“看见了吗?”柳月如急切地问,“入口在哪儿?”
陈老歪胡乱指了个方向:“那边,有道光门。”
柳月如信以为真,向前走去。陈老歪趁机掏出一直藏在怀中的香囊——那里有他早就准备好的朱砂和符纸。
就在他准备出手时,河中突然冒出一个身影——是刘管家!但他已经不是活人,全身浮肿,眼珠外凸,机械地走向柳月如,跪下行礼:“恭迎镜主归位。”
陈老歪恍然大悟:刘管家早已是水鬼的傀儡,他的任务是引导新的“镜主”回归镜湖。
柳月如举起水月镜,镜面射出一道青光,照在河面上。河水向两边分开,露出一条通往水下村落的石阶。
“走吧,陈伯,”她回头笑道,“您将是镜湖的第一位活人居民。”
陈老歪心知已无退路,暗中捏碎了符纸。朱砂混着他的血,悄无声息地滴入水中。
六
踏上石阶的瞬间,陈老歪感到刺骨的寒意。水下的世界光怪陆离,透明的居民们面无表情地行走,整个空间寂静无声。
柳月如带着他来到村落中央的一座古宅,宅内布置得如同新房,红烛高照,锦被绣枕。
“百年前,我就是在这里被抛弃的。”柳月如抚摸着梳妆台,眼神哀怨,“成亲当日,我的新郎发现我不是活人,吓得逃走了,把我独自留在这水底。”
她转向陈老歪:“知道为什么选你吗?捞尸人,你是唯一能自由出入阴阳两界的人。有了你,镜湖的居民就能通过你的身体,重返人间。”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陈老歪终于明白了一切:“所以你需要一个活人做媒介。”
“聪明。”柳月如微笑,“不过不是你猜的那样。我不是要占据你的身体,而是要你成为镜湖与阳间的‘门’。”
她举起水月镜,镜中浮现出临河镇的景象:“看,你的乡亲们睡得正香。等我打开通道,他们都会成为镜湖的新居民。这个镇子,将成为一个新的镜湖。”
陈老歪看到镜中熟睡的孩童,夜归的农夫,还有李半仙在灯下焦急地翻阅古籍他不能让这一切发生。
“你知道吗?”陈老歪忽然平静下来,“捞尸人除了能看见阴阳,还有一个秘密。”
“什么?”
“我们的血,能暂时封住阴阳通道。”陈老歪咬破舌尖,一口热血喷在水月镜上。
镜面发出“滋滋”的响声,镜中的景象剧烈波动。柳月如尖叫一声,镜子上浮现出无数裂纹。
“你找死!”她扑向陈老歪,指甲变得又长又利。
陈老歪不闪不避,任由她掐住自己的脖子,双手却死死按住镜子,更多的血从口中涌出,染红了镜面。
“百年的怨恨,该结束了。”他艰难地说道,“那个人负了你,但这些人无辜。”
水月镜的裂纹中渗出黑色的液体,整个镜湖开始震动。
七
镜湖的居民们发出无声的尖叫,身体如烟雾般开始消散。古宅的红烛熄灭,河水开始倒灌。
柳月如的面容在年轻女子和百年水鬼之间不断变换,最终定格为一个苍老狰狞的面孔。
“我不会放过你!”她厉声嘶吼。
陈老歪用尽最后力气,将彻底碎裂的水月镜按在自己的胸口:“以我精血,封此阴阳门!镜湖之水,永归虚无!”
强烈的白光从镜子的碎片中爆发出来,吞噬了一切。
陈老歪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河岸边,李半仙和几个镇民围着他。
“老歪!你醒了!”李半仙惊喜道。
“镜湖柳月如”陈老歪虚弱地问。
“消失了,都消失了。”李半仙扶起他,“今早有人在河边发现了刘管家的尸体,还有这个。”
他递过来一片青铜碎片,是水月镜的残片,已经毫无光泽。
“柳老爷和柳夫人昨夜梦到女儿,说她已经安息了。”
陈老歪点点头,望向平静的河面。他知道,那个百年的水鬼终于得到了解脱。
一个月后,陈老歪在李半仙的帮助下,在河边为所有无名水鬼立了一个合葬冢,超度他们的亡魂。
自此,临河镇再无水鬼作祟的传闻。月圆之夜,人们也能安心临水赏月了。
只有陈老歪知道,那面彻底碎裂的水月镜,被他小心收藏了起来。偶尔月圆之夜,他会取出一片碎片,对着月光细看。
碎片中再没有恐怖的水鬼,只有宁静的月光,和一抹若有若无的释然微笑。
他知道,那不是柳月如,而是那个百年前被辜负的新娘,终于放下了执念。
河水东流,带走了百年的恩怨,只留下捞尸人孤独的背影,和那个关于水月镜的传说,在临河镇代代流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