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清河乡有个说法:绣活好的姑娘,魂魄也比常人细腻三分。
林绣娘就是我们这儿绣工最好的姑娘,她绣的花能引来蝴蝶,绣的鸟能骗过真鹰。可三年前,她突然封针罢绣,任谁上门求活都不接,整日只坐在窗前发呆。
有人说,她是绣丢了魂。
一
我第一次见到林绣娘,是替祖母去送绣样。
那时她刚满二十,却已眼神沉静如老妪。她接过绣样,只看了一眼便摇头:“这牡丹太艳,俗了。”
我年轻气盛,不服气道:“那您绣个不俗的瞧瞧?”
她没说话,只是取来绣架,穿针引线。奇怪的是,她用的丝线颜色极暗,暗红暗绿,像是褪了色的血和陈年的苔。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一朵墨牡丹在绣布上绽放。那牡丹乍看是黑色,细看却透着暗紫、深蓝、墨绿,层层叠叠,仿佛在夜色中浸染了百年。
最奇的是,我看着那牡丹,竟莫名想哭。
“拿去吧。”她解下绣片递给我,“告诉你祖母,有些东西,绣得太真了,反而不好。”
我拿着绣片回家,祖母一见就变了脸色,连忙让我送回去。
“这是‘魂绣’,绣的不是形,是魂。”祖母压低声音,“林绣娘的师父,就是绣人绣多了,最后分不清自己是人是绣,把自己绣进了一幅《百美图》里,再也没出来。”
我将信将疑,但还是回去送还绣片。再到林家时,院门虚掩,我推门进去,看见林绣娘正对着一面空绣架说话。
“快了,就快好了”她轻声细语,像是在安慰什么人。
我咳嗽一声,她回过头,眼神恍惚了一下,才聚焦在我脸上。
“你怎么又回来了?”
“我祖母说这绣片不能要”
她接过绣片,苦笑了一下:“她看出来了啊。”
就在这时,我突然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异香,像是陈年胭脂混合了草药的味道。林绣娘身后的绣架上,明明空无一物,却仿佛有个人形的凹陷。
二
第二次去林家,是一个月后。
村里王家的傻儿子落水身亡,王家婆娘哭得死去活来,求林绣娘绣一幅她儿子的画像,好歹留个念想。
我跟着去看热闹。
林绣娘起初不肯,王家婆娘就跪在地上磕头,额头都磕出了血。
“求你了,我就这么一个儿啊”
林绣娘看着那摊血,眼神恍惚,终于点了点头。
她让所有人都出去,只留下死者的几件衣物。我在窗外偷偷看着,见她取出一套我从没见过的绣针,那些针长短不一,在烛光下泛着青冷的光。
她开始绣了。
奇怪的是,她不像是在绣布上刺绣,倒像是在空中牵引着什么。丝线穿过虚空,却留下淡淡的痕迹。渐渐地,一个模糊的人形在绣架上显现出来。
那不像绣品,更像是一个透明的人影。
更让我毛骨悚然的是,随着绣像越来越清晰,我开始听见若有若无的哭声,像是王家傻子的声音。
突然,林绣娘的手停了下来。
“不对”她喃喃自语,“魂不全,少了一魄。”
她站起身,从柜子里取出一个古朴的木匣,打开匣子,里面是一排闪着幽光的针。她取出一根最长的,对着自己的指尖刺了下去。
血珠渗出,她将血抹在绣线上,继续刺绣。
当最后一线完成时,绣架上的“人”竟然动了一下。
我吓得倒退一步,撞倒了院里的锄头。
林绣娘猛地回头,与我对视的瞬间,我看见她眼中闪过一丝非人的青光。
三
那幅绣像完成后,王家婆娘果然不哭了,每天对着绣像说话做饭,好像儿子还活着。
但村里开始出现怪事。
先是有人半夜看见王家傻子的影子在村里游荡,接着是几户人家的鸡鸭莫名死亡,脖子上都有针眼细的孔。
最诡异的是,所有见过那绣像的人都说,那傻子的眼神越来越活,不像绣像,倒像是活人被封在了布里。
我忍不住去问林绣娘,她却闭门不见。
几天后的深夜,我被哭声惊醒,循声来到王家,看见王家婆娘抱着绣像痛哭流涕。
“儿啊,你既然活了,就出来让娘看看啊”
绣像上的傻子竟然在流泪,血泪。
我吓得魂飞魄散,跑去敲林绣娘的门。这次她开了门,脸色苍白如纸。
“出事了,”我气喘吁吁,“那绣像在哭血泪!”
她叹了口气:“终究还是压不住。
去王家的路上,她告诉我,那根本不是普通的绣像,而是“招魂绣”。用逝者生前衣物上的气息为引,以绣娘心血为媒,将散去的魂魄重新聚拢。
“但缺了一魄,聚来的魂就不全,会变成怨灵。”她说,“我必须补全那一魄。”
“怎么补?”
她没回答,只是加快了脚步。
到了王家,那绣像已经不在墙上,而是立在房间中央,绣布鼓起,仿佛真有个人站在里面。王家婆娘昏倒在地,不省人事。
林绣娘取出那套特殊的绣针,对着绣像低语:“我知道你难受,再忍一下”
绣像突然剧烈抖动起来,里面传出嘶吼声:“放我出去!”
四
林绣娘咬破指尖,在绣像上快速绣着什么。每绣一针,绣像就平静一分,但她的脸色也苍白一分。
终于,绣像不再抖动,恢复了平静。
她虚弱地倒在地上,我赶紧扶住她。碰到她手的瞬间,我吃了一惊——她的体温低得吓人。
“你没事吧?”
她摇摇头,指着绣像:“把它烧了,现在。”
我正要动手,绣像突然又动了起来,这次更加剧烈。绣布开始破裂,从裂缝中渗出黑色的雾气。
“不好!”林绣娘挣扎着站起来,“它要出来了!”
黑雾在空中凝聚成一个人形,依稀是王家傻子的模样,但狰狞可怖。它扑向昏迷的王家婆娘,林绣娘挡在前面,被黑雾击中胸口,吐出一口鲜血。
“用这个!”她扔给我一根绣针,“刺它的眉心!”
我接过针,手抖得厉害。那黑雾转向我,我看见了它的眼睛——没有瞳孔,全是眼白。
就在它扑过来的瞬间,我闭上眼睛,胡乱一刺。
一声凄厉的惨叫,黑雾消散了。
绣像化作灰烬,纷纷扬扬落下。
林绣娘躺在地上,气息微弱。我抱起她,发现她轻得不可思议,像是空心的一般。
“每次招魂,都会赔上自己一分魂力。”她苦笑道,“这是我欠的债。”
五
我把林绣娘送回她家,守了她一夜。
天亮时,她醒了,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三年前,她最好的姐妹小芸病重将死,求她绣一幅画像,好让魂魄有所依托。林绣娘用了禁术“活人绣”,在小芸还活着的时候就开始绣,想将她的生魂直接绣入画中。
但在最后关头,小芸断了气,一缕魂魄飘散,没能完全进入绣像。
从此,那幅不完整的绣像就成了林绣娘的心病。她封针罢绣,其实是日夜尝试补全那幅绣像,却始终未能成功。
“小芸的魂魄不全,无法超生,只能在绣像中受苦。”林绣娘泪流满面,“我必须救她,这是我欠她的。”
我这才明白,她之前所有的怪异举动,都是为了练习如何补全魂魄。
“所以你为王家傻子绣像,是为了”
“试试能不能补全残魂。”她点头,“但我失败了。”
她挣扎着下床,从床底拖出一口木箱,打开箱子,里面是一幅卷起的绣画。
展开绣画,我看见了小芸——一个眉眼温柔的姑娘,穿着淡青衣裙,栩栩如生。但仔细看,她的身影有些虚幻,仿佛随时会消散。
“帮我最后一个忙。”林绣娘取出那套特殊的绣针,“如果我失控,就用最粗的那根针,刺我的眉心。”
“你要做什么?”
“我要进入绣中,带她出来。”
六
林绣娘在绣像前盘膝坐下,开始刺绣。这次,她绣的不是布,而是虚空。丝线在空中织出一道门的轮廓,门后隐约可见另一个世界。
“魂绣一脉,最高境界是绣通阴阳。”她解释道,“绣娘可以魂魄离体,进入绣中世界。”
说完,她闭上眼睛,不再动弹。我探了探她的鼻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我守在旁边,度秒如年。
突然,绣像上的小芸动了一下,接着,她的身影越来越清晰,仿佛活了过来。与此同时,林绣娘的身体却开始变得透明。
我意识到不对,大声叫她,她却毫无反应。
绣像中的小芸转过头,对我微微一笑。那笑容诡异非常,完全不像是善意的。
“多谢,”小芸开口,声音却是从林绣娘口中发出的,“我终于有了完整的身体。”
我恍然大悟:不是林绣娘救小芸,而是小芸的残魂要借林绣娘的身体还阳!
“林绣娘!”我大喊,“你听得见吗?”
林绣娘的身体颤抖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挣扎。
“快动手”她艰难地说出这几个字。
我拿起那根最粗的绣针,手抖得厉害。刺下去,可能会杀了她;不刺,她就会被小芸取代。
绣像中的小芸开始变形,变成一团黑雾,向林绣娘扑来。
没有时间犹豫了。
七
我一针刺下,正中林绣娘眉心。
她身体剧烈颤抖,一道黑气从她头顶冒出,在空中凝聚成小芸的模样,狰狞可怖。
“多管闲事!”她向我扑来。
我闭目待死,却听见一声轻叹。
林绣娘醒了,她伸手一招,那些绣线如同活了一般,将黑雾层层缠住。
“小芸,放手吧。”她轻声说,“我答应过陪你,就一定会做到。”
黑雾渐渐平静,变回小芸的模样,流下两行血泪。
“绣娘,我好孤单”
“我知道。”林绣娘也流下眼泪,“我陪你一起去该去的地方。”
她转向我:“帮我最后一个忙——把我和绣像一起烧了。”
我惊呆了:“不行!”
“这是唯一的办法。”她平静地说,“我和她的魂魄已经纠缠在一起,分不开了。一起走,是最好的结局。”
我摇头,泪如雨下。
她握住我的手:“记住,有些债,必须用魂来还。”
说完,她闭上眼睛,魂魄离体,与小芸的魂魄缠绕在一起,双双进入了绣像。
绣像上,出现了两个相拥的姑娘,一如生前般亲密。
我按照她的嘱咐,点燃了绣像。火焰中,我仿佛听见了她们的笑声。
尾声
林家绣坊从此关闭了。
我在整理林绣娘的遗物时,发现了一本手札,记录着魂绣的种种秘法。最后一页写着:
“魂绣一脉,以魂绣魂,终将魂归绣中。后人切记,情债难偿,莫步我后尘。”
我把手札烧了,让这禁忌的技艺随她而去。
如今每逢清明,我都会去她坟前坐坐。她的坟很简单,没有墓碑,只立着一块无字木牌。
有时候,我会梦见她和小芸,在另一个世界里,终于安好。
而村里人偶尔还会谈起那个绣工通神的林绣娘,说她绣的花能引来真蝴蝶,绣的人能开口说话。
但这些都是传说了。
只有我知道,有些技艺,太过通神,反而会通了鬼神。
人鬼殊途,终究不该强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