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李家坳往西三十里,有座荒废多年的戏台,村里老人说,那地方夜里常能听见有人唱戏,唱的是一出早已失传的《血胭脂》。优品晓说罔 蕞薪蟑踕耕新筷
我太爷爷李青衫,曾是那一带最有名的旦角。班主说他天生吃这碗饭,身段好,嗓子亮,一上台,眼里就像含着三春湖水,波光潋滟。可他二十八岁那年,突然砸了妆镜,烧了行头,从此再不登台。
没人知道为什么。
一
故事得从一把梳子讲起。
那梳子是我太爷爷的私物,白玉质地,触手生温,梳身雕着精细的缠枝莲纹。据说每次上台前,他都要用这把梳子,蘸着特制的头油,将头发梳得一丝不乱。
民国十七年,城里来了个新式学生,姓陈,说是省城剧社的,专程来拜访我太爷爷。两人关在屋里聊了半天,临走,陈学生看上了那把梳子,想买,我太爷爷说什么也不肯。
“这梳子沾了太多戏,离不得身。”他这样解释。
陈学生遗憾离去,没过几天,却派人送来一盒新式头油,说是西洋货,用着比梳子更便利。
我太爷爷试了一次,果然,头发又亮又服帖,还带着一股异香。自那以后,他便把白玉梳收进了匣子。
戏班的人都说,李老板用了那头油后,戏是越唱越好了。尤其是那出《贵妃醉酒》,眼波流转间,竟真有了倾国倾城的神韵。
可渐渐地,有人发现不对劲。
先是守夜的更夫说,总看见我太爷爷半夜站在院子里,对着空无一人的戏台子比划,嘴里念念有词,走近了却又不见人影。
接着,给他梳头的小徒弟说,李老板的头发越来越油,那股异香浓得发腻,而且梳头时,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镜子里盯着他。
最怪的是,班主发现戏台角落总出现一些暗红色的痕迹,像是什么东西拖过的印记,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而这一切,我太爷爷自己似乎毫无察觉。
他变得越来越孤僻,除了上台,整日把自己关在屋里。偶尔有人见他对着那把收起来的白玉梳自言自语,神情温柔,仿佛在对待一位情人。
直到那年七夕,城里有场大戏。
二
那晚唱的是《霸王别姬》。
台上,我太爷爷饰演的虞姬水袖轻扬,唱腔凄婉;台下,座无虚席,鸦雀无声。
唱到虞姬拔剑自刎那一折,我太爷爷本该从袖中抽出道具剑,可他手一抖,抽出的竟是一把寒光闪闪的真剑!
台下哗然。
班主在后台急得跺脚,却见我太爷爷浑然不觉,继续唱着,眼神迷离,仿佛置身别处。
就在他举剑欲刎的瞬间,戏台四周的灯笼突然齐齐熄灭。
黑暗中,只听见我太爷爷一声凄厉的惨叫。
等灯光再亮起时,他已倒在血泊中,脖颈上一道细密的血痕,汩汩地往外冒血。而他的手里,紧紧攥着那把早已收起来的白玉梳。
更诡异的是,他的头发依然梳得一丝不苟,油光可鉴,那股异香在血腥味中格外刺鼻。
郎中来看过,只说伤势古怪,不像刀剑所伤,倒像是被什么极细极利的东西割破了喉咙。好在伤口不深,性命无碍。
但我太爷爷醒来后,像是变了个人。
他砸了妆镜,烧了所有行头,对着空气嘶吼:“我不唱了!再也不唱了!”
班主再三询问,他才颤抖着说出那晚的真相。
熄灯的那一刻,他感觉有人从背后抓住了他的手,强迫他举起剑。而镜子里,他看见自己身后站着一个穿着红衣的女人,正拿着那把白玉梳,一下一下地梳着他的头发。
“那不是我的脸”他反复说着这句话,眼神恐惧。
三
我太爷爷离开戏班后,回到了李家坳,娶妻生子,再未唱过一句戏。
那把白玉梳被他埋在院中的桃树下,连同那盒未用完的头油。
多年后,我翻修老宅,无意中挖出了那个埋藏多年的梳妆匣。白玉梳依然温润,缠枝莲纹精细如初,只是梳齿间缠绕着几根长发,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红光。
匣子里还有一本泛黄的日记,是我太爷爷的笔迹。
“陈学生送的哪里是什么西洋头油,分明是掺了尸油的邪物。那白玉梳也不是普通梳子,而是前清一位王爷用陪葬玉改制的,梳过无数死人的头发。”
“自用了那头油,我夜夜梦见一个红衣女人,她坐在镜前,用那把梳子一遍遍地梳头。她说她叫胭脂,是百年前冤死的戏子,要借我的身子还魂唱戏。”
“我控制不了自己了。每次上台,都能感觉她在操纵我的身体,用我的嗓子唱她的戏。台下掌声越热烈,她占据得就越深。”
“班主发现的那些暗红痕迹,是她最爱用的胭脂,据说是用处子血调的,所以她唱的戏又叫《血胭脂》。
“七夕那晚,她想彻底占据我的身子,在台上假戏真做,用我准备好的真剑自刎。幸好班主早有防备,暗中换了我的剑,又及时熄了灯。”
日记的最后一页,字迹潦草:
“她还没走,只是暂时被困在了梳子里。李家子孙切记,此梳永不得现世,否则必遭横祸!”
我看得脊背发凉,正想将梳子重新埋好,却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轻微的叹息。
回头,只见年久失修的穿衣镜里,隐约映出一个红衣身影,手里拿着一把梳子,正对着我微笑。
那面容,竟与我有着七分相似。
四
我吓得魂飞魄散,一把将梳子扔回坑中,慌忙填土。
可那红衣女人的身影,却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
当晚,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里,我坐在一面古镜前,那个叫胭脂的女人站在我身后,用那把白玉梳轻轻梳理我的长发。
“你太爷爷负了我,”她的声音幽怨,“他说要与我唱一辈子的戏,却把我困在这暗无天日的土里。”
我想挣脱,却动弹不得。
“你是李家的血脉,天生就该吃这碗饭。”她俯身在我耳边低语,“帮我一个忙,我就放过你。”
她告诉我,百年前,她本是红极一时的名伶,却因拒绝一位权贵的追求,被陷害至死。那位权贵将她最心爱的白玉梳作为陪葬,却又在她死后不久,命人挖出她的坟墓,将梳子取出,用她的头发和鲜血炼制了特殊的“头油”,说是要让她的魂魄永世不得超生。
“找到我的尸骨,好生安葬,让我入土为安。”胭脂的眼中流下血泪,“那把梳子和头油,必须用烈火焚毁,否则还会有下一个受害者。”
醒来时,枕边湿了一片,空气中还残留着若有若无的异香。
我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决定帮她。
根据她梦中的指引,我在城西的乱葬岗找到了她的坟墓。百年过去,坟冢早已破败不堪,棺木暴露在外,尸骨散落一地。
我小心翼翼地将尸骨收敛,重新安葬在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
至于那把白玉梳和剩余的头油,我在院子里架起柴堆,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火焰升腾时,我仿佛听见一声凄厉的惨叫,随后是如释重负的叹息。
自此,我再也没有梦见过那个红衣女人。
五
我以为事情到此为止了。
直到半年后,省里组织地方戏曲汇演,点名要恢复失传已久的《血胭脂》。
作为李家后人,我受邀参与筹备工作。
整理老档案时,我意外发现了一张泛黄的照片,是百年前一个戏班的合影。照片背面用毛笔写着各人的名字。
我一眼就认出了那个站在中间的青衣女子——她的面容,与我梦中那个红衣女人一模一样。
而照片的角落里,一个身着西装的年轻人引起了我的注意。照片背面标注的名字是:陈知新。
陈学生?
我心中一惊,仔细查看资料,果然发现这个陈知新,就是当年送我太爷爷头油的那个省城剧社成员。
更让我震惊的是,在另一份档案中记载,陈知新后来成为着名的戏曲收藏家,尤其痴迷于收集各种与《血胭脂》相关的文物。而他最终的死因,是被人用极细的利器割破喉咙,凶器至今未能找到。
档案中还夹着一篇陈知新生前写的文章,题为《论〈血胭脂〉的表演艺术与巫傩文化的关系》。文中提到,这出戏最早是一种祭祀舞蹈,表演者通过特定的妆发和唱腔,可以与另一个世界沟通。而其中最关键的“道具”,就是一把特制的梳子和一种特殊的头油。
文章的最后一段被墨水污损,只能辨认出几个字:“梳通阴阳,油润冥妆,以活人之躯,承亡者之魂”
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如果胭脂已经安息,为什么这些谜团依然纠缠不清?
那天晚上,我又做了一个梦。
这次,我梦见了太爷爷李青衫。他站在那个荒废的戏台上,穿着虞姬的戏服,背对着我。
“孩子,你被骗了。”他缓缓转身,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悲伤,“那根本不是胭脂。”
六
太爷爷告诉我,百年前确实有一位叫胭脂的名伶,但她并非冤死,而是在一次表演中意外失足坠台身亡。
真正有冤情的,是另一个女人——胭脂的梳头丫鬟,小莲。
小莲天生一副好嗓子,却因出身低微,只能做丫鬟。她偷偷学戏,梦想有朝一日能登台演出,却屡遭胭脂的打压和羞辱。
一次偶然的机会,一位王爷看中了小莲,要纳她为妾。胭脂嫉妒不已,竟在小莲的胭脂中下毒,导致她容颜尽毁。王爷见状,当即取消了婚约。
小莲悲愤交加,当晚就用那把白玉梳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临死前,她发誓要报复所有站在台上风光无限的人。
“那把梳子确实被炼制过,”太爷爷说,“但用的不是胭脂的头发和血,而是小莲的怨气。她用自己魂魄为代价,将自己永远封印在梳子里,寻找合适的宿主,报复那些她永远成为不了的‘名角’。”
“陈学生也不是偶然出现的,他是小莲的后人,一直想方设法要释放先祖的魂魄。那头油,是他用特殊方法炼制的,能削弱宿主的心智,让梳子里的怨灵更容易附身。”
我听得浑身发冷:“所以,我见到的那个红衣女人”
“不是胭脂,是小莲。”太爷爷长叹一声,“你重新安葬的,也是小莲的尸骨。她骗你解开了部分封印,虽然梳子被毁,但她的怨灵已经获得了自由。”
“那她现在”
太爷爷没有回答,只是抬手指向台下。
我顺着望去,只见观众席上坐满了模糊的人影,而戏台正前方的贵宾席上,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个陈学生!他正微笑着朝我招手,而他的身旁,坐着那个红衣女人。
不,应该叫她小莲。
她缓缓转过头,对我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
七
我惊醒过来,浑身冷汗。
窗外月光惨白,院子里静悄悄的。
我起身喝水,却在经过穿衣镜时,猛地停住了脚步。
镜中的我,穿着一身红色的戏服,脸上化着精致的妆容,手中拿着一把熟悉的梳子——那把本该已被烧毁的白玉梳!
我惊恐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镜中的“我”却缓缓开口,唱起了那出失传已久的《血胭脂》。
声音凄婉哀怨,与我平时的嗓音截然不同。
我想尖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想逃跑,却动弹不得。
镜中的“我”一边唱,一边用梳子慢慢梳理着长发,眼神越来越疯狂。
“多谢你,让我重获自由。”‘我’轻声道,“作为回报,我会用你的身子,完成我未竟的心愿。”
‘我’转过身,面向空无一人的房间,深深一拜。
“这一出《血胭脂》,献给在场的每一位。”
梳子划过头发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一下,又一下。
如同死亡的倒计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