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有个百年习俗：横死的新娘必须配一套纸扎的嫁妆，从凤冠霞帔到妆奁首饰，一样都不能少。
这些纸嫁妆要在坟前烧化，据说这样才能让新娘在阴间安家立业，不会回来纠缠活人。
村里唯一会扎纸嫁妆的，是个哑巴姑娘，叫纸鸢。
她扎的纸人纸马栩栩如生，最绝的是那套新娘嫁衣，薄如蝉翼的纸衣上，能扎出比绣花还精细的纹样。
纸通阴阳，情牵两界。她用手语比划着。
一
那年清明，村南李家的新媳妇过门当天，花轿刚到门口，新娘子突然暴毙。
死因成谜，只知她手中紧紧攥着一把剪刀，心口的嫁衣被剪开一个大洞。
李家人慌了神，连夜来找纸鸢。
纸鸢姑娘，求您给新媳妇扎一套嫁妆，要最时兴的样式，让她在下面过得舒心。
纸鸢正在扎纸人，头也不抬，用手语比划：要什么样式？
牡丹纹，要九朵，求个富贵。
配什么首饰？
珍珠串，要九九八十一颗，保平安。
纸鸢点头，伸出一根手指。
明晚子时来取？李家人会意。
纸鸢又点头，指了指桌上的铜钱匣。
李家人放下银两，纸鸢却只取了一枚铜钱，这是她祖传的规矩。
夜深人静，纸鸢点起特制的白烛。烛光下，她的巧手翻飞，薄纸在她手中渐渐成型。
扎到一半，烛火突然跳动，变成幽蓝色。
纸鸢停下手中的活，对着空荡荡的院子比划：新娘既来了，就稍等片刻。你的嫁衣，还没好。
院中的纸马轻轻晃动，像是被风吹过。
二
第二日子时，李家人准时到来。
纸嫁妆已经完成，摆满整个院子，精美绝伦。李家人却看得一愣：这这嫁衣上怎么扎的是彼岸花？
纸鸢用手语比划：新娘自己选的。
什么？
昨夜她来过，说不要牡丹，要彼岸花。首饰也不是珍珠，是纸钱串。
李家人脸色大变：这不合规矩！
纸鸢继续比划：死人定的规矩，比活人大。她将嫁妆打包好，拿去吧，别误了时辰。
李家人犹豫再三，终究还是接过嫁妆。临走时，他们回头看了眼月光下的纸鸢，总觉得她沉默的身影里，藏着说不出的哀伤。
新媳妇下葬那日，帮忙的人都看见了——那纸嫁妆烧化时，火焰竟是幽蓝色的，纸灰在空中聚成个人形，久久不散。
三
头七那夜，村里开始不太平。
先是守夜人看见李家祖坟上坐着个穿嫁衣的女子，正在对镜梳妆。他壮着胆子问：新娘子，你的嫁妆呢？
那女子回头一笑：嫁妆送给别人了。
守夜人连滚带爬跑回家，一病不起。
接着是李家的长工，夜里总听见新房那边有动静，过去一看，梳妆台上摆着一套纸嫁妆，细看之下，嫁衣上的彼岸花竟是用血染的。
最可怕的是李老夫人，每晚梦见新媳妇赤身站在床前，一遍遍问：婆婆，我的嫁衣好看吗？好看吗？
李家人再次来找纸鸢时，已是惊弓之鸟。
新媳妇不肯安息，定是那纸嫁妆有问题！求您再扎一套，扎牡丹纹的！
纸鸢摇头，比划道：妆已送出，怨已成形，无可挽回。
那怎么办？
等什么？
纸鸢望向后山的方向：等该用另一套嫁妆的人。
四
村北有个待嫁的姑娘叫小莲，与心上人两情相悦，却被迫要嫁给一个痨病鬼冲喜。婚期就定在三日后。
那晚，小莲偷偷来找纸鸢。
纸鸢姐姐，我梦见新娘子了，她送给我一套纸嫁妆，说用了就能解脱。
小莲从怀里取出一顶纸凤冠，正是纸鸢扎的那套嫁妆中的一件。
纸鸢轻抚凤冠，眼中含泪，比划道：苦命的人。
纸鸢姐姐，我该怎么办？
纸鸢沉默良久，从内室取出一套全新的纸嫁妆：既然她送你一件，我便给你一套。只是你要记住，用了此妆，你就是自愿走上黄泉路，来世才能与心上人重逢。
小莲毫不犹豫：我愿意！
那夜，小莲回家就昏迷不醒，第二天花轿临门时，发现她穿戴整齐躺在床上，身边摆着那套纸嫁妆，面带微笑，气息全无。
而那个痨病鬼，也在同一天夜里咳血身亡。
五
村里接连死了两个新娘，都用着纸鸢的纸嫁妆，流言四起。
有人说看见新媳妇和小莲手牵手在坟地散步，一人戴一顶纸凤冠；有人说夜里听见女子的笑声，还有窸窸窣窣扎纸的声音；更可怕的是，村里又有三个待嫁姑娘收到了纸嫁妆——不知是谁放在她们闺房里的。
纸鸢闭门不出。
这晚月圆，纸鸢正在灯下扎纸，门吱呀一声开了。
两个模糊的身影飘然而至，一个穿着完整的纸嫁衣，一个只戴着凤冠。
纸鸢头也不抬，比划道：来了。
穿完整嫁衣的开口，声音如风拂铃：纸鸢妹妹，嫁衣很合身。
只戴凤冠的说：就是有点重。
纸鸢放下手中的活：重在哪？
心里重。新媳妇的身影清晰起来，脸上是从未有过的释然，我们这样的孤魂野鬼，比不得活人自在。
小莲接话：除非再找几个伴。
纸鸢笑了，笑容里带着说不出的悲凉，比划道：我等的就是这句话。
她站起身，从地窖里搬出几个大箱子，打开来，满满的都是纸嫁妆，足有十几套。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等合适的人。纸鸢抚摸着那些纸嫁妆，你们知道吗？我这手艺，不是天生的。
六
十年前，纸鸢不是哑巴，而是村里最会唱歌的姑娘。她与邻村书生私定终身，谁知书生进京赶考后音讯全无。后来才知，他高中状元，娶了宰相千金。
消息传来那日，纸鸢哭哑了嗓子。
我本想一死了之，可就在我准备悬梁时，遇见了一个老妇人。她告诉我，用纸嫁妆陪葬的横死新娘，怨气最重，能结成姐妹会，在阴间相互照应。
纸鸢继续比划着，手中的动作不停，那老妇人教我扎纸，说每扎一套，就多一个姐妹。等凑够十二套，就能开启往生门，大家一起投胎到好人家。
新媳妇幽幽道：所以你帮我们，是为了凑数？
起初是的。纸鸢拿起一套新扎的嫁妆，可后来我发现，那老妇人骗了我。用我嫁妆陪葬的新娘，根本不能往生，只会被困在纸中，成为她修炼邪法的工具。
小莲厉声问：那你为何还继续扎纸？
因为我要救你们出来。纸鸢的眼中流下两行血泪，只有集齐十二个冤魂的怨气，才能反噬那老妇人。如今，只差最后一套了。
七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刺耳的笑声。
纸鸢，你终于说出来了！
门轰然大开，一个穿着寿衣的老妇飘然而入，正是当年指点纸鸢的那个婆婆。
你以为凭这几个黄毛丫头，就能对付我？老妇狞笑着挥手，箱中的纸嫁妆全部立了起来，纸人纸马将纸鸢团团围住。
纸鸢却不慌不忙，对新媳妇和小莲比划：姐妹们，还记得我教你们的往生咒吗？
两个女鬼对视一眼，齐声念诵起来。随着咒语声，她们身上的纸嫁衣开始燃烧。
老妇大惊：你你在纸里动了手脚？
十年了，我等的就是今天。纸鸢站起身，虽然口不能言，却精准地向老妇的方向，这些新娘的冤魂，早已不是你的傀儡。
更多的白影在屋内凝聚，都是这些年来用纸嫁妆陪葬的新娘。她们手挽手，围成一个圈，将老妇困在中间。
老妇尖叫着化作一团黑雾，却被白影牢牢束缚。
以声还声，以怨报怨！纸鸢在心中默念。
所有女鬼齐声应和，白光迸现。当光芒散去，老妇已不见踪影，只剩地上的一堆纸灰。
八
白光过后，女鬼们的身影淡了许多。
新媳妇飘到纸鸢面前：纸鸢妹妹，那老妖婆已除，我们的怨气也散了，即将往生。
小莲接话：只是这扎纸的手艺，怕是后继无人了。
纸鸢微笑，比划道：这种害人的手艺，断了也好。
女鬼们相视而笑，身影越来越淡，最终化作点点流萤，消散在夜色中。
纸鸢拾起地上的一套纸嫁妆，轻轻抚摸着上面的彼岸花纹。十年的恩怨，终于了结。
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心底响起：
纸鸢
纸鸢浑身一颤，这个声音，她等了十年。
明轩？
她缓缓转身，失声的喉咙仿佛感受到了那个熟悉的气息。
我负了你一世，愿陪你走黄泉路。那声音温柔地说。
纸鸢冰凉的手被一只温暖的手握住，她微微一笑，从箱底取出一套大红的纸嫁衣，缓缓穿上。
走吧。
第二天，村民发现纸鸢安详地坐在院子里，身上穿着一套崭新的纸嫁衣，脸上是从未有过的平静微笑。
自此，村里再无人会扎纸嫁妆。
只是每逢月圆之夜，总有人看见一对穿着纸嫁衣的男女牵手走过村头，走向远方。
有人说，那是纸鸢和她的心上人；也有人说是错觉，不过是月光太亮，照白了路边的纸钱。
可村里的姑娘们都偷偷知道——若是姻缘不顺，月圆之夜放一件自己扎的普通纸衣在窗前，第二天必会得到指点，手艺突飞猛进。
衣要合身，缘要随心。
这句话，成了村里姑娘们口耳相传的秘密。
而我知道，纸鸢其实一直在。每当月光照进我的窗台，我总能听见轻轻的扎纸声，那是她在教我——不是扎陪葬的纸嫁妆，而是扎比翼鸟，扎连理枝，扎这人间最美好的姻缘。
毕竟，她最懂得，有情人难成眷属是多么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