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有个流传百年的习俗：横死的未婚女子，入殓时必须有剪纸娘子为她剪一套嫁衣。
这嫁衣不是寻常样式，而是用特制的红纸剪成，衣上要剪出九百九十九个字，据说这样才能化解死者怨气，让她安心上路。
我娘就是村里最后一个剪纸娘子。
她的手艺是祖传的，剪出的纸衣薄如蝉翼，在烛光下看，竟与真绸缎无异。更奇的是，经她手剪的纸衣穿在死者身上，不出三日便会消失，像是被穿去了阴间。
纸衣化缘，阴债阳还。她总是这么说。
1
那年腊月，村东李家的闺女李秀姑投井自尽，捞上来时手里还紧紧攥着半块定亲玉佩。
她本该在来年开春嫁到邻村，谁知未婚夫进山采药时坠崖身亡。婆家怪她克夫，退了亲事，她想不开，竟寻了短见。
李老爹哭红了眼来找我娘：柳娘子，求您给秀姑剪一套嫁衣，要最时兴的样式，让她风风光光地走。
我娘默默取出红纸和剪刀：要剪什么花纹？
并蒂莲，要九朵，长长久久。
用什么咒文？
往生咒，念七遍，求个圆满。
我娘点头：明晚子时来取。
李老爹放下银钱，我娘却只收了三枚铜钱：祖宗的规矩，多一分不收。
当夜，油灯下，我娘的手巧如穿花蝴蝶。剪刀过处，红纸纷飞，一件精美绝伦的纸嫁衣渐渐成型。
剪到一半，灯花突然爆了一下。
我娘停下剪刀，对空无一人的墙角说：姑娘，既来了，就坐下等等。你的嫁衣，还没好。
屋子里仿佛有微风拂过，桌上的红纸轻轻掀动。
2
第二日子时，李老爹准时到来。
纸嫁衣已经完成，铺在案上，红得耀眼。李老爹却看得一愣：这这衣襟上怎么剪的是鸳鸯戏水？
我娘淡淡道：姑娘自己选的。
什么？
昨夜她来过，说不要并蒂莲，要鸳鸯。衣袖上也不是往生咒，是合欢文。
李老爹脸色大变：这不合规矩！
死人定的规矩，比活人大。我娘将纸嫁衣折好，拿去吧，别误了时辰。
李老爹犹豫再三，终究还是接过纸衣。临走时，他回头看了眼坐在暗处的我娘，总觉得她那平静的脸上，带着一丝说不出的哀伤。
李秀姑入殓那日，帮忙的妇人都看见了——那纸嫁衣穿到她身上时，竟像是活了一般，自动贴合身形，她苍白的脸上也泛起淡淡红晕。
3
头七那夜，村里开始不太平。
先是更夫赵五看见李家院墙上坐着个穿嫁衣的姑娘，赤着双脚，慢悠悠地梳着头。他壮着胆子问：秀姑姑娘，你的嫁衣呢？
那姑娘回头一笑：嫁衣留给别人了。
赵五连滚带爬跑回家，大病三天。
接着是李家的帮工，夜里总听见后院井边有人哭，过去一看，井沿上摆着一件纸嫁衣，拿起来细看，衣上的合欢文竟是用头发剪贴而成的。
最可怕的是李夫人，每晚梦见女儿赤身站在床前，一遍遍问：娘，我的嫁衣好看吗？好看吗？
李老爹再次来找我娘时，已是惊弓之鸟。
秀姑不肯安息，定是那纸嫁衣有问题！求您再剪一套，绣并蒂莲的！
我娘摇头：衣已送出，怨已成形，无可挽回。
那怎么办？
等什么？
我娘望向窗外：等该穿另一件嫁衣的人。
4
村西有个姑娘叫小桃，与表哥青梅竹马，私定终身。谁知父母贪图财礼，硬要将她卖给城里六十岁的富商做妾。小桃哭闹无果，婚期就定在腊月二十八。
腊月二十七那晚，小桃偷偷来找我娘。
柳姨，我梦见秀姑姐了，她送给我一件纸嫁衣，说穿上就能和心上人永不分离。
小桃从怀里取出一件纸嫁衣，正是我娘为李秀姑剪的那件。
我娘轻抚纸衣，长叹一声：痴儿啊。
柳姨，我该怎么办？
我娘沉默良久，从箱底取出另一件纸嫁衣：既然她送你一件，我便给你另一件。只是你要记住，穿上这衣，你就是自愿走上黄泉路，来世才能与心上人重逢。
小桃毫不犹豫：我愿意！
那夜，小桃回家就高烧不退，第二天花轿临门时，发现她已穿戴整齐躺在床上，身上穿着那件纸嫁衣，面带微笑，气息全无。
而邻村传来消息，她表哥同一时间失足落水身亡。
5
村里接连死了两个姑娘，都穿着我娘剪的纸嫁衣，流言四起。
有人说看见李秀姑和小桃手牵手在井边梳头，一人穿一件纸嫁衣；有人说夜里听见两个姑娘的笑声，还有窸窸窣窣剪纸的声音；更可怕的是，村里又有三个姑娘收到了纸嫁衣——不知是谁放在她们枕边的。
我娘闭门不出。
这晚月圆，我娘正在灯下剪纸，门吱呀一声开了。
两个模糊的身影飘然而至，一个穿着完整的纸嫁衣，一个只穿了上衣。
我娘头也不抬：来了。
！穿完整嫁衣的开口，声音如风拂柳：柳姨，衣很合身。
只穿上衣的说：就是有点紧。
我娘放下剪刀：紧在哪？
心里紧。李秀姑的身影清晰起来，脸上是从未有过的娇艳，我们这样的孤魂野鬼，比不得活人自在。
小桃接话：除非再找几个伴。
我娘笑了，笑容里带着说不出的凄凉：我等的就是这句话。
她站起身，从床底拖出一个木箱，打开来，满满的都是纸嫁衣，足有十几件。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等合适的姑娘。我娘抚摸着那些纸衣，你们知道吗？我这双手，不是天生就会剪纸的。
6
三十年前，我娘不是剪纸娘子，而是村里最手巧的绣娘。她与教书先生的儿子两情相悦，私定终身。可那家人的父母嫌我娘出身贫寒，硬是逼儿子娶了城里小姐。
那儿子成亲那夜，我娘用剪刀刺瞎了自己的双眼。
我本想一死了之，可就在我准备上吊时，遇见了一个老婆婆。她告诉我，穿纸嫁衣而死的未婚女子，怨气最重，能结成姐妹帮，在阴间相互照应。
我娘继续说着，手中的剪刀不停，那老婆婆教我剪纸，说每剪一件，就多一个姐妹。等凑够十二件，就能开启往生门，大家一起投胎到好人家。
李秀姑幽幽道：所以你帮我们，是为了凑数？
起初是的。我娘摸索着拿起一件新剪的纸衣，可后来我发现，那老婆婆骗了我。穿我纸衣而死的姑娘，根本不能往生，只会被困在纸衣中，成为她修炼邪法的工具。
小桃厉声问：那你为何还继续剪纸？
因为我要救你们出来。我娘空洞的眼眶流出两行血泪，只有集齐十二个冤魂的怨气，才能反噬那老婆婆。如今，只差最后一件了。
7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凄厉的笑声。
柳青青，你终于说出来了！
门轰然大开，一个穿着黑袍的老妇飘然而入，正是当年指点我娘的那个婆婆。
你以为凭这几个小丫头，就能对付我？老妇狞笑着挥手，箱中的纸嫁衣全部立了起来，衣襟对准了我娘。
我娘却不慌不忙，对李秀姑和小桃说：姑娘们，还记得我教你们的往生咒吗？
两个女鬼对视一眼，齐声念诵起来。随着咒语声，她们身上的纸嫁衣开始冒烟。
老妇大惊：你你在纸衣里动了手脚？
三十年了，我等的就是今天。我娘站起身，虽然眼盲，却精准地向老妇的方向，这些姑娘的冤魂，早已不是你的傀儡。
更多的红影在屋内凝聚，都是这些年来穿纸衣而死的姑娘。她们手拉手，围成一个圈，将老妇困在中间。
老妇尖叫着化作一团黑气，却被红影牢牢束缚。
以眼还眼，以怨报怨！我娘高声喝道。
所有女鬼齐声应和，红光大盛。当光芒散去，老妇已不见踪影，只剩地上的一滩黑水。
8
红光过后，女鬼们的身影淡了许多。
李秀姑飘到我娘面前：柳姨，那老妖婆已除，我们的怨气也散了，即将往生。
小桃接话：只是这剪纸的手艺，怕是后继无人了。
我娘微笑：这种害人的手艺，断了也好。
女鬼们相视而笑，身影越来越淡，最终化作点点星光，消散在夜色中。
我娘摸索着拾起地上的一件纸嫁衣，轻轻抚摸着上面的鸳鸯花纹。三十年的恩怨，终于了结。
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青青
我娘浑身一颤，这个声音，她等了三十年。
文远？
她缓缓转身，空洞的眼窝对着声音来处。虽然看不见，但她能感觉到那个熟悉的气息。
我负了你一世，愿陪你走黄泉路。那声音温柔地说。
我娘枯瘦的手被一只冰冷的手握住，她微微一笑，从怀中掏出最后一件纸嫁衣，缓缓穿上。
走吧。
第二天，村民发现我娘安详地坐在椅子上，身上穿着一件崭新的纸嫁衣，脸上是从未有过的平静微笑。
自此，村里再无人会剪纸嫁衣。
只是每逢月圆之夜，总有人看见一对穿着纸嫁衣的男女牵手走过村头，走向远方。
有人说，那是我娘和她的心上人；也有人说是错觉，不过是月光太亮，照红了路上的落叶。
可村里的姑娘们都偷偷知道——若是情路坎坷，月圆之夜放一件自己剪的普通纸衣在窗前，第二天必会得到指点，手艺突飞猛进。
衣要合身，人要合心。
这句话，成了村里姑娘们口耳相传的秘密。
而我知道，我娘其实一直在。每当月光照进我的窗台，我总能听见轻轻的剪纸声，那是她在教我——不是剪往生衣，而是剪并蒂花，剪比翼鸟，剪这人间最美好的姻缘。
毕竟，她最懂得，有情人终成眷属是多么难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