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洋学生与老禁忌
民国二十三年,宋家村还沉睡在古老禁忌的笼罩下。微趣晓税徃 首发村口那棵三百年的老槐树,树干上刻满了避邪的符文,树下常年积着香灰——那是村民们祭拜“路神”留下的。村里的老人常说:夜路走多了总要撞鬼,尤其在子时三刻,若听见背后有人唤你名姓,千万莫回头。一回头鬼遮眼,二回头鬼拍肩,三回头命就没了。
宋文远是村里唯一的异类。他是宋财主的独子,在省城读了五年洋学堂,穿西装,戴眼镜,说话夹着几个英文词。每次月末回家,他总要坐在自家门廊下,捧着本《新青年》杂志,对村里那些“封建迷信”嗤之以鼻。
这年农历七月十四,宋文远又回来了。傍晚时分,村里小孩照例聚在财主家院墙外,透过门缝往里瞧。宋文远正站在天井里,拒绝他爹让他在祖宗牌位前上香的吩咐。
“爹,这都是愚昧!”宋文远推了推眼镜,“科学早就证明,世上没有鬼神。您让我给这些木头牌位磕头,不是笑话吗?”
宋老爷气得胡子发抖,却又拿这独子没办法。
墙外,以宋二狗为首的孩子开始起哄:“洋学生,胆小鬼,见了祖宗腿发软!”
宋文远的脸涨红了。他抓起那本《新青年》,转身出了院门:“我找个清静地方读书去!”
他走得急,没看见身后宋二狗他们狡黠的笑容,更没听见村里老人低声的叹息:“今儿个是七月十四,鬼门开的前一夜啊”
二、迷雾困林
宋文远原本只想在村口的老槐树下坐会儿。可不知怎的,翻了几页书,心里越发烦躁。远处田野里飘来烧纸钱的烟味,家家户户门前都摆了供品——明天就是中元节了。
“愚昧,全是愚昧。”他嘟囔着站起身,信步往村外走去。
月亮很圆,却很朦胧,像蒙了一层纱。起初还能看清田埂小路,走着走着,周围景致渐渐陌生起来。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置身一片老林子里了。
这林子宋文远有印象——村西的“乱葬林”,埋的大多是夭折的孩子和无主孤魂。老辈人说,这林子里的树都吃过人肉,所以长得格外茂盛,树皮黑得像涂了血。
宋文远心里发毛,却强装镇定:“迷信而已,原路返回便是。”
他转身往回走。可走了约莫一炷香时间,那棵做标记的老槐树又出现在眼前——他分明是朝反方向走的。
就在这时,林子里起了雾。
那雾来得诡异。不是从地面升起的,而是从每棵树的树干里渗出来的,丝丝缕缕,先是灰白,渐渐变成暗青色。雾里有股味儿——不是草木的清香,而是陈年香灰混着腐土的腥气,隐约还有一丝甜腻,像供品糕点的味道。
雾越来越浓,三步外就看不见东西了。宋文远开始小跑,可脚下的路软绵绵的,像踩在棉花上。周围的树影在雾里扭曲变形,时而拉长,时而缩短,仿佛活了过来。
“文远宋文远”
一个声音从雾深处传来,飘飘忽忽,听不出男女。
宋文远猛地站住,浑身汗毛倒竖。他想起村里的禁忌,咬紧牙关不回应,加快脚步往前冲。
三、第三声呼唤
那声音一直跟着他。
第一次是在左后方,很轻,像耳语:“文远”
宋文远捂紧耳朵,心里默念:“幻觉,是风声,是树叶摩擦的声音。”
第二次是在右前方,近了些,是个女子的声音,幽幽咽咽:“文远是你吗?”
宋文远额头冒汗,腿开始发软。他想起老辈人的话——鬼唤人,第一声远,第二声近,第三声就在你耳边。若到第三声还不停下,它就能触到你了。
他跑起来,不顾方向,不顾脚下。树枝划破了他的西装,眼镜也跑丢了。世界在雾里变成一片模糊的灰青色。
终于,他看见前方有光亮——是一盏灯笼,昏黄的光在雾里晕开一团暖色。灯笼下站着个人影,窈窕纤细,看身形是个年轻女子。
宋文远心中一喜,正要呼喊,却猛地想起:这荒山野岭,又是深更半夜,哪来的女子提灯?
他想转身,腿却像灌了铅。那女子转过身来——雾太浓,看不清脸,只能看见她穿着旧式的红绸袄,梳着一条油亮的大辫子,辫梢系着红头绳。
“文远”女子第三次唤他,声音就在耳边,带着潮湿的吐息扑在他后颈上,“我等你好久了。”
宋文远浑身一颤,下意识地转过头去。
他看见一张惨白的脸,五官精致得不像活人,嘴唇涂得鲜红。最诡异的是她的眼睛——没有瞳孔,只有两个黑洞,深不见底。
“你”宋文远刚吐出一个字,眼前骤然一黑。
不是晕倒的那种黑,而是整个世界的光都被吸走了,只剩下无边的、粘稠的黑暗。他感觉自己在下坠,不断下坠,耳边是无数人的窃窃私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都在重复同一句话:
“回头了他回头了”
四、坟前三更转
第二天鸡叫三遍时,村里的张老汉扛着锄头下地。经过乱葬林时,他听见里头有动静——不是风声,不是鸟叫,是人的脚步声,沉重而规律,一圈又一圈。
张老汉扒开灌木往里瞧,吓得锄头都掉了。
晨光熹微中,宋文远正围着一座孤坟转圈。那坟很旧了,碑已经倒塌,只剩半截埋在土里,坟头长满荒草。宋文远穿着破烂的西装,赤着脚,每一步都踩在同一个位置,硬是在坟周围踩出了一道深及脚踝的圆沟。
他的动作僵硬如木偶,手臂直挺挺垂在身侧,头微微歪着,眼睛睁得极大,却空洞无神,直勾勾盯着前方——可前方只有那坟包。
张老汉颤声喊:“宋少爷?宋少爷!”
宋文远毫无反应,继续转圈。他的脚已经磨破了,每走一步就在土里留下一个血印,那些血印连成了一圈暗红色的圆。
张老汉壮着胆子上前拉他。手一碰到宋文远的胳膊,冰凉刺骨,像在腊月里冻了一夜。更可怕的是,宋文远的脖子不能转动——不是僵硬的不能动,而是像被什么东西固定住了,只能保持那个微微歪斜的角度。
“宋少爷,醒醒!”张老汉用力摇晃。
宋文远突然停下,缓缓转过头——不是转脖子,是整个上半身像木偶一样拧过来。他看着张老汉,咧开嘴笑了,笑容诡异:“她让我等她我得等着”
说完,他眼睛一翻,软软倒了下去。
五、异症缠身
宋家上下乱成一团。请来的郎中号了脉,摇头说:“脉象紊乱,时有时无,这不是病,是中了邪。”
宋文远被抬回家后,时醒时昏。醒着时,他眼神呆滞,嘴里反复念叨:“红袄红头绳等我等我”昏睡时,他会突然坐起,脖子保持那个歪斜的角度,用女人的声音唱戏,唱的是本地早已失传的“冥婚调”。
更诡异的事发生了。
宋文远的卧室在二楼,窗外就是后院的围墙。从他回家第二天起,每夜子时,围墙外就会传来女子的哭声,呜呜咽咽,时远时近。宋老爷派人去看,墙外空无一人,只有地上留下一串湿漉漉的脚印,脚印很小,像是裹过的小脚。
到了第五夜,宋文远突然清醒了片刻。他抓住他爹的手,眼神里满是恐惧:“爹我看见她了她在镜子里”
宋老爷忙叫人把屋里所有镜子都收走。可当天晚上,宋文远用指甲在床板上刻字,刻得满手是血。刻的是三个字:陈秀娥。
村里最老的李太婆听到这个名字,脸色大变:“陈秀娥?那不是三十年前陈家那个”
她不敢说下去。但消息还是传开了:三十年前,村里陈家有个闺女叫陈秀娥,十五岁时许了亲事,还没过门未婚夫就暴病死了。陈家逼她“守望门寡”,她不肯,在七月十五那夜穿着嫁衣投了井。死后被娘家嫌丢人,草草埋在乱葬林,连块像样的碑都没有。
“那坟不就是宋少爷转圈的那座吗?”有人惊叫。
宋老爷请来道士做法。道士在宋文远床前撒了香灰,烧了符,可符纸刚燃起就变成绿色,香灰上凭空出现两行小脚印——一行从门口走到床边,一行从床边走到窗口。
“缠得太深了,”道士摇头,“这女鬼认定了他,非要带他走。普通法事赶不走的。”
“那怎么办?”宋老爷老泪纵横。
道士沉吟良久:“除非找到她的尸骨,好生安葬,再请高僧超度七七四十九天。但得抓紧,七天之内若不成,令郎的魂就回不来了。”
六、坟中秘密
挖坟是大事,尤其是挖孤魂野鬼的坟。宋老爷求遍了陈家的远亲,许下重金,才得到许可。
七月二十那日,十几个壮汉带着工具去了乱葬林。那座孤坟已经荒得不成样子,坟头的草被宋文远踩秃了一圈,露出底下暗红色的土——像被血浸过。
挖到三尺深时,铁锹碰到了棺材。不是正经棺材,是几块薄板钉成的匣子,已经朽烂不堪。撬开棺盖,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棺材里没有尸骨,只有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红嫁衣,一双绣花鞋,还有一面铜镜。嫁衣崭新如初,绣着精致的鸳鸯戏水,可那红色红得刺眼,像是用鲜血染的。铜镜镜面蒙尘,照不出人影,反面刻着字:陈秀娥,庚戌年生,庚午年卒。
“尸骨呢?”有人问。
道士蹲下查看,突然脸色一变。他拨开嫁衣,底下露出一张黄纸,纸上用朱砂画着符,写着生辰八字——不是陈秀娥的,是宋文远的!
“这是换命符!”道士声音发颤,“有人在用宋少爷的八字,替这女鬼配阴婚!怪不得缠得这么紧,这不是普通的冤魂索命,这是有人作法,要夺宋少爷的阳寿,补这女鬼的阴寿!”
宋老爷如遭雷击:“谁?谁会这么恶毒?”
道士盯着那符看了一会儿,缓缓说:“画符的人道行不浅,这符至少下了三十年。三十年前宋老爷,您可得罪过什么人?”
宋老爷愣住,三十年前的旧事涌上心头。那时他还是个青年,曾与陈家争过一片风水宝地,最后使手段赢了。陈家当家人气病身亡,不久陈家就败落了。
“难道是陈家的报复?”他喃喃道。
七、镜中真相
做法事需要陈秀娥的生辰八字和死亡时辰,这些都没人知道。宋老爷派人四处打听,终于从一个远嫁外乡的陈姓老妇那里问到了线索。
老妇说,陈秀娥死的那晚,她曾在井边看见秀娥对着井水梳妆,嘴里念叨:“他不来娶我,我就去找他生不能同衾,死也要同穴”
“他?他是谁?”宋老爷急问。
老妇摇头:“秀娥没说。只听她娘哭诉过,秀娥自幼许了娃娃亲,可那家后来嫌贫爱富,悔婚了。秀娥想不开才”
娃娃亲。宋老爷心里一沉。三十年前,他爹确实给他定过一门娃娃亲,对方姓陈,后来陈家败落,他爹就悔婚了。那时他才十岁,根本没放在心上。
难道陈秀娥就是他那未过门的媳妇?
这个猜测在当晚得到了证实。
宋文远突然从床上坐起,这次他没有胡言乱语,而是用清晰的女声说道:“宋老爷,您还记得陈家秀娥吗?”
宋老爷浑身发抖:“你你是秀娥?”
“宋文远”笑了,笑容凄楚:“三十年前,你爹悔婚,我投井自尽。这三十年,我困在井底,好冷,好冷直到有人告诉我,你有了儿子,和我死时一样大”
“谁?谁告诉你的?”
“一个道士,”女鬼的声音变得怨毒,“他说,只要我缠上你儿子,用他的阳寿补我的阴寿,我就能重入轮回。他还说这是你们宋家欠我的。”
宋老爷瘫坐在地。他明白了,三十年前陈家请道士下了这个诅咒,要宋家断子绝孙。而他儿子,正好成了祭品。
“放过我儿子”他哀求,“你要什么我都给”
“我要他陪我,”女鬼幽幽道,“七月十五,鬼门关。那天子时,我会来带他走。”
今天已经是七月十一了。
八、最后的仪式
道士说,要破这个局,只有一个办法:在七月十五之前,找到当年下咒的道士,或者找到陈秀娥真正的尸骨——棺材里那套嫁衣是幌子,她的尸骨一定另葬他处。
时间只剩四天。
宋家发动所有人脉,终于打听到:当年陈家确实请过一个游方道士,那道士在陈秀娥死后就消失了,有人说他去了南方。
线索断了。
七月十四,鬼门开的前一夜。宋文远的情况急剧恶化,他开始七窍渗血,不是鲜红的血,是暗黑色的,带着腐臭味。郎中说他五脏六腑都在衰竭,活不过三天。
宋老爷一夜白头。子夜时分,他独自来到乱葬林,跪在陈秀娥的坟前。
“秀娥姑娘,千错万错,都是我宋家的错。你要索命,索我的命,放过我儿子吧。他才十九岁,他什么都不知道”
坟里传来女子的哭声,凄凄切切。接着,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井我在井里好冷”
宋老爷猛地抬头:井?哪个井?
他想起老妇的话——陈秀娥是在井边梳妆后投井的。可那口井三十年前就被填平了,上面盖了房,现在是村里的磨坊。
宋老爷发疯似的跑回村,砸开磨坊的门。磨盘下果然有一块石板,撬开石板,底下是黑黝黝的井口,寒气逼人。
他叫人下井。井不深,很快就摸到了东西——一具完整的白骨,穿着破烂的红衣,怀里抱着一面铜镜。最诡异的是,白骨的手指上戴着一枚金戒指,戒面上刻着“宋”字。
那是宋家祖传的戒指,本该戴在宋文远母亲手上,三年前莫名失踪。
尸骨被打捞上来,重新装殓,葬在风水宝地。道士做了三天法事,超度亡灵。
七月十五子时,宋文远突然睁开眼睛,眼神清明。他看着守在床前的父母,虚弱地说:“爹,娘,我梦见一个穿红袄的姑娘她对我笑,说她要走了”
从那以后,宋文远慢慢康复了。但他落下了一个毛病——脖子总是微微歪着,转不过来。郎中说这是“鬼拍肩”留下的印记,一辈子都好不了。
而宋家村关于“夜路莫回头”的禁忌,从此传得更凶了。老人们说,你若在乱葬林附近走夜路,有时还能听见女子的哭声,看见一个穿红袄的身影在雾里徘徊。
她还在等。
等下一个回头的人。
等下一个,能带她离开这片冰冷井底的人。
只是不知,下一个会是谁。
宋文远后来去了省城,再也没回过宋家村。据说他活了很久,但终生未娶,每到阴雨天,他的脖子就会剧痛,痛得他冷汗直流。
有人说,那是陈秀娥在他肩上留下的手印,在提醒他:
有些债,即使用一辈子,也还不清。
有些回头,一次就够了。
够你记一辈子。
够你怕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