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水乡有座凤桥镇，镇子不大，河道纵横。镇东有家传了三代的梳子铺，掌柜姓苏，单名一个“默”字。苏家梳子用料讲究，做工精细，尤其是那犀角梳、羊角梳，在十里八乡很是出名。
但苏家最珍贵的，是一把祖传的象牙梳，据说是苏默太奶奶的嫁妆。那梳子质地温润如脂，梳齿密而均匀，最奇的是梳身隐隐透出淡粉色，如同活物。
苏默二十有八，尚未娶亲。他为人沉默寡言，整日埋首制梳，与那些牛角、木头为伴。镇上媒婆没少登门，都被他婉拒了。
“苏掌柜莫不是还念着沈家姑娘？”有人私下议论。
他们说的沈家姑娘，名叫沈素心，是镇西沈先生的独女。三年前本该与苏默成亲，却在婚期前一个月突然病故，死因成谜。
自那以后，苏默更加沉默，也再不许人提起那把象牙梳。
一
这年梅雨季节来得早，淅淅沥沥下了半个月不见停。这日黄昏，铺子即将打烊，一位披着蓑衣的姑娘匆匆进门。
“掌柜的，可否借贵地避避雨？”
声音清凌凌的，如同雨打荷叶。苏默抬头，见那姑娘二十出头的样子，眉眼清秀，最奇的是那一头长发，乌黑油亮，直垂到膝弯。
苏默点点头，递过一条干布巾：“姑娘擦擦吧。”
姑娘道了谢，摘下斗笠，露出一张苍白却不失秀丽的脸。她好奇地打量着柜台里陈列的各式梳子，目光最后落在那把被单独放在锦盒中的象牙梳上。
“这把梳子真特别。”她轻声说。
苏默神色微变，上前合上锦盒：“不卖。”
姑娘笑了笑，自顾自解开湿漉漉的发辫，从怀中取出一把木梳，慢慢梳理起来。那木梳样式古朴，颜色深暗，像是有些年头了。
苏默本要请她离去，目光却突然定在姑娘手中的木梳上，脸色渐渐变了。
“姑娘这梳子，从何而来？”
姑娘梳头的手顿了顿，抬眼看他：“家传的，怎么了？”
苏默走近几步，仔细端详那木梳，越看脸色越是凝重。他突然伸手，想要拿过木梳细看，姑娘却敏捷地收回怀中。
“掌柜的这是何意？”
苏默深吸一口气：“若我没看错，这梳子的材质，是人骨。”
铺子里一时寂静，只听得窗外雨声潺潺。
姑娘不惊不恼，反而微微一笑：“苏掌柜好眼力。”
二
姑娘自称姓柳，名青蝉，说是从邻县来探亲的。对那把骨梳的来历，她只含糊说是祖母遗物，不愿多谈。
雨停后，柳青蝉告辞离去。苏默站在店门口，望着她远去的背影，眉头紧锁。
当夜，苏默梦见沈素心。
素心还是三年前的模样，穿着一身淡青衣裙，坐在镜前梳头。她手中拿着的，正是那把象牙梳。
“默哥，你看我头发乱不乱？”素心轻声问。
苏默想回答，却发不出声音。他看见镜中的素心缓缓转过头，脸上毫无血色，眼中流下两行血泪。
“那把梳子不该留着的”
苏默惊醒，浑身冷汗。他起身点亮油灯，走到柜前取出那把象牙梳。梳子在灯光下泛着诡异的暖光，梳齿间似乎还缠绕着几根长发。
他想起三年前的那个清晨，素心被发现死在闺房中，手中紧紧握着这把梳子。官府验尸，说是突发心疾，可苏默始终觉得事有蹊跷。
次日一早，苏默刚开门，就见柳青蝉站在门外。
“苏掌柜，我改变主意了。”她径直走进铺子，“我想请你帮我看看这把骨梳。”
她从怀中取出骨梳，放在柜台上。在晨光中，苏默看得更加清楚——那梳子质地细腻，纹理特殊，确是人骨无疑，且做工精细，绝不寻常。
“这骨梳，你平日都用吗？”苏默问。
柳青蝉点头：“祖母说，这梳子能保我平安。”
苏默沉吟片刻，突然问：“柳姑娘近日可曾梦到过什么特别的人？”
柳青蝉神色微变：“苏掌柜何出此言？”
“只是随口一问。”苏默移开目光，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柜台。
柳青蝉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压低声音：“其实我最近总梦见一个穿淡青衣裙的姑娘，她总对我说同一句话。”
“什么话？”
“‘快找到了’。”
苏默手中的茶杯应声落地，摔得粉碎。
三
凤桥镇开始不太平。
先是镇上首富李家的千金，一夜之间头发全白，精神恍惚，口中反复念叨：“别梳我的头别梳”
接着是胭脂铺的老板娘，清晨被发现昏倒在店中，手中紧握一把断齿的木梳，醒来后竟完全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事。
最诡异的是，这些出事的人，都曾在近期买过苏记梳子铺的梳子。
流言四起，都说苏默中了邪，做的梳子带了诅咒。
苏默闭门歇业，整日研究那把骨梳。他发现梳柄处刻着极小的两个字：长欢。
“长欢”他喃喃自语，脸色越来越白。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他想起祖父临终前的话：“苏家祖上，曾出过一位制梳奇人，名唤苏长欢。他痴迷此道，走火入魔，竟取死人骨制梳，后被逐出家门”
难道这把骨梳，就是苏长欢所制？
当晚，柳青蝉不请自来，从后门进入铺子。
“苏掌柜，我想起一件事。”她神色紧张，“祖母临终前说过，这把骨梳是一对，还有一把象牙的”
苏默猛地抬头：“你说什么？”
“她说这两把梳子不能分开太久，否则会出大事”
就在这时，后院传来一声异响。苏默抄起烛台出去查看，却什么也没发现。等他回到屋内，柳青蝉已不见踪影，只留下那把骨梳静静地躺在桌上。
而原本收在锦盒中的象牙梳，竟不翼而飞。
四
苏默追出铺子，夜色浓重，街上空无一人。他想起柳青蝉说过住在镇东的亲戚家，便朝那个方向寻去。
镇东多是老宅，夜深人静，只有打更人的梆子声远远传来。苏默正寻找间，忽听一阵细微的梳头声从一条小巷中传出。
他循声而去，见柳青蝉背对着他，坐在一口古井边，正用那把象牙梳慢慢梳头。她的动作轻柔而诡异，口中哼着不成调的曲子。
“柳姑娘？”苏默轻声唤道。
柳青蝉缓缓转过头，苏默倒吸一口冷气——那不是柳青蝉的脸，而是他已经死去三年的未婚妻，沈素心！
“默哥，你来了。”‘沈素心’幽幽开口，声音却是柳青蝉的。
苏默步步后退：“你你到底是谁？”
‘她’站起身，手持两把梳子——左骨右牙，在月光下泛着森森白光。
“三年前，你送素心象牙梳做订婚礼，可知这梳子里附着苏家祖姑婆苏长欢的魂魄？她怨气不散，借梳寄魂，害死了素心。”
苏默如遭雷击：“不可能那只是祖传的”
“你苏家祖上，苏长欢因用死人骨制梳被逐出家门，含恨而终。临终前，她取自己的肋骨制了一把骨梳，又偷了家传的象牙梳，施以咒语，要让苏家后代永世不得安宁。”
‘她’举起两把梳子：“如今双梳合一，她的魂魄终于完整了。”
苏默猛然想起：“那柳姑娘你”
“我？”‘她’凄然一笑，“我是素心的表妹，这三年来一直在查她的死因。如今，终于真相大白。”
话音刚落，‘她’的身体突然剧烈颤抖，面部在柳青蝉和沈素心之间不断变换，最终定格为一个陌生的女子面容——眉目如画，却带着冲天怨气。
“苏家负我，我要苏家断子绝孙！”女子厉声喝道，声音尖锐刺耳。
五
苏默定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那陌生女子——苏长欢的怨魂，手持双梳向他逼近。
“祖姑婆，”他忽然开口，声音异常平静，“您恨的，不是苏家，而是那个负心人吧？”
女子身形一顿，眼中红光微闪。
苏默继续道：“我曾在家谱中看到过您的故事。您当年爱上了一个书生，为他制梳卖钱，供他赶考。他却一去不返，另娶高门小姐。您因此心灰意冷，才走上极端”
“住口！”女子尖啸，手中双梳发出刺目光芒。
苏默不退反进：“您将自己的骨制成梳子，不是为了害人，而是想永远留住那段情，对吗？”
女子的表情开始扭曲，怨气却似减弱了几分。
就在这时，柳青蝉的声音突然从她体内挣扎而出：“苏掌柜梳子毁掉梳子”
苏默看准时机，猛地扑上前去，欲夺那两把梳子。女子反应极快，一挥袖，苏默便被一股无形力量掀翻在地。
“苏家男子，个个薄情！”女子厉声道，长发无风自动。
苏默挣扎起身，从怀中掏出一把小刀：“既然如此，我就毁了这苏家血脉，陪您一同消散！”
说罢，他举刀向自己心口刺去。
“不要！”女子惊呼，瞬间移至他面前，一把抓住刀刃。鲜血从她指缝间渗出，落地竟化作缕缕青烟。
她看着苏默，眼神复杂：“你为何不逃？”
苏默苦笑：“苏家欠您的，该还。”
女子沉默良久，终于长叹一声：“罢了百年恩怨，也该了结了。”
她放下双梳，身形渐渐淡去：“将这两把梳子与我合葬，从此苏家安宁”
六
晨光熹微中，苏默和柳青蝉将两把梳子放入木匣，埋在镇外一片荒坡下。那里据说是苏长欢的埋骨之处，早已无人祭扫。
“所以，你真是素心的表妹？”苏默问。
柳青蝉点头：“素心姐死后，我总觉得事有蹊跷，便暗中调查。后来得知这把骨梳流落在外，就千方百计寻来，想引出真相。”
她顿了顿，愧疚道：“我本不该瞒你”
苏默摇头：“若非你，这恩怨不知还要纠缠多少代。”
二人相顾无言，唯有晨风吹拂坟头青草。
回到镇上后，那些中邪的人都渐渐康复，忘了发生的怪事。苏默重新开张铺子，却再也不做角梳，只售木梳竹篦。
柳青蝉没有离开凤桥镇，她在镇上开了间绣坊，与苏默的梳子铺相隔不远。两人时常往来，却始终保持着适当的距离。
如此过了半年，中秋将至。这夜月明如镜，苏默在院中独酌，忽见柳青蝉提着灯笼来访。
“苏掌柜，我昨夜梦到素心姐了。”她神色平静，“她说她终于可以安心投胎了，还祝我们幸福。”
苏默手中的酒杯顿了顿：“我们？”
柳青蝉微微一笑，从袖中取出一把崭新的桃木梳：“这是我亲手做的，送你。”
苏默接过木梳，只见梳背上刻着两行小字：“百年恩怨随风逝，一世姻缘借月圆。”
他抬头看她，终于露出三年来第一个真心的笑容。
尾声
次年春，苏默与柳青蝉成婚。婚礼从简，只请了几位亲近的邻里。
洞房花烛夜，柳青蝉对镜梳妆，用的正是苏默送她的新婚礼物——一把普通的桃木梳。
“还是木梳好，”她笑道，“踏实。”
苏默站在她身后，看着镜中一双璧人，忽然道：“我昨日收拾阁楼，发现了一样东西。”
他取出一本泛黄的手札，竟是苏长欢的日记。最后一页写道：“情之一字，最是误人。愿来生不为情困，宁作无知草木。”
夫妻二人相视叹息，将手札收起，再不示人。
自此，凤桥镇再无异事发生。只有老人茶余饭后，还会说起那段关于骨梳的诡异往事。
而苏家铺子的门楣上，悄然挂上了一块新匾，上书四字：
“梳情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