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不该看的尸体
1953年秋天,我十四岁,叫张强。那年十月,爹带我去邻村王家庄走亲戚,其实是去吊丧——王家闺女秀兰没了,刚满十五,和我同岁。
王家院子里搭着灵棚,白幡在秋风里哗啦哗啦响,像很多人在拍手。正中停着口薄皮棺材,盖子还没钉死。屋里炕上,秀兰的尸体就停在那儿,盖着白布单子。
大人们在外头说话,我偷偷溜进里屋。炕上的秀兰穿着红袄绿裤——这是规矩,没出嫁的闺女死了要穿红,说是到阴间好找婆家。她脸白得像糊窗户的纸,嘴唇却涂得鲜红,两腮还打了胭脂,在煤油灯下看着怪瘆人。
我凑近看,发现她眼皮没完全合上,留着条细缝,里头黑黢黢的。忽然,那眼皮好像动了动。我吓得后退一步,再定睛看,又不动了。
“这闺女可怜呐,”门外传来王家婶子的哭声,“指腹为婚的娃娃亲,本来开春就要嫁到镇上的”
我爹叹气道:“是啊,要是我家强子大几岁,没准儿还能结成亲家。”
这话我听着别扭。正要出去,眼角余光瞥见秀兰的手从白布下露了出来。那只手青白青白的,指甲缝里塞着黑泥。最怪的是,她右手小拇指上,拴着一根红头绳,绳上串着三枚铜钱,已经锈成了绿色。
我没敢多看,溜了出去。当晚回到家,那根红头绳和铜钱的样子,老在我眼前晃。
二、夜半来客
睡到半夜,我被冻醒了。屋里没生火,可也不该这么冷——那是一种渗进骨头缝里的阴冷,带着潮乎乎的土腥味。
我睁开眼,看见床边站着个人。
煤油灯早就灭了,月光从窗户纸透进来,朦朦胧胧的。那人穿着红袄绿裤,梳着两条麻花辫,正是白天见过的秀兰。可白天她是躺着的,现在是站着的;白天她脸白如纸,现在却泛着青灰色,像泡了很久的豆腐。
“强子哥,”她开口了,声音细细的,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一个人在下面,好冷,好怕”
我想喊,嗓子眼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声。想动,身子沉得像压了磨盘。
秀兰朝我伸出手。那只手还是青白色的,小拇指上的红头绳和铜钱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光。她拉住我的手,她的手冰得像腊月的井水。
“你陪我吧,”她哭着说,“咱俩有缘,你爹都说了”
我想挣脱,可浑身使不上劲。迷迷糊糊的,我感觉自己从床上坐了起来——轻飘飘的,像片羽毛。回头一看,床上还躺着一个我,闭着眼,胸口微微起伏。
秀兰拉着我往外走。经过堂屋时,我看见爹娘屋里亮着灯,有说话声,可他们好像看不见我们。我们穿墙而过,墙像水波纹一样荡开,又合拢。
三、黄泉路
外头不是我们村的景象。
天是暗红色的,没有月亮星星,只有一片朦胧的红光。路两边长着一种黑乎乎的草,细长细长的,在风里扭来扭去,像无数只手在招摇。远处有哗哗的水声,可看不见河。
秀兰一直拉着我的手,她的手越来越冷,冷得我骨头都疼。00小说惘 吾错内容我想说话,可一张嘴,就有冷风灌进来,呛得我直咳嗽。
“快到了,”秀兰回头对我笑,她一笑,嘴角就裂开,露出白森森的牙,“过了这条河,就是我家。”
前头真有条河,水是黑色的,黏稠得像油,水面上漂着许多白花花的东西,看不清是什么。河上有座桥,木头做的,已经烂得不成样子,桥头立着块石碑,碑上刻着字,可我不认识。
走到桥中间,秀兰突然停下,指着桥下:“强子哥,你看。”
我低头看,黑水里浮着一张张脸,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全都肿胀发白,眼睛瞪得老大,直勾勾盯着我。他们的嘴一张一合,像是在喊什么,可没声音。
最底下,我看见一张熟悉的脸——是秀兰!水里的秀兰和牵着我手的秀兰一模一样,只是水里的那个闭着眼,脸色更青。
我猛地甩开秀兰的手:“你不是秀兰!你是谁?!”
“秀兰”脸上的皮肉开始往下掉,一块一块,露出底下黑乎乎的骨头。她还在笑,笑声尖利刺耳:“我就是秀兰啊水里的也是秀兰我们都是秀兰”
我转身想跑,可桥那头,又走来一个秀兰,穿着一样的红袄绿裤,脸上也在掉皮肉。前后都有,我被堵在桥中间。
这时,远处传来鸡叫声。
四、招魂
再睁开眼,我看见爹娘的脸。娘眼睛肿得像桃子,爹胡子拉碴,老了十岁。
“醒了!醒了!”娘哭着喊。
原来我已经昏迷三天了。第一天晚上,娘起夜时听见我屋里有说话声,推门一看,我直挺挺躺在床上,怎么摇都不醒,浑身冰凉,只有心口还有一点热气。
请了郎中,郎中号完脉,脸色大变:“这不是病!是丢了魂!”
爹赶紧请来邻村的崔半仙。崔半仙是个干瘦老头,瞎了一只眼,剩下那只眼白多黑少,看人时直勾勾的。他来我家转了一圈,抓了把香灰撒在我床头,香灰落在地上,显出两个脚印——一个我的,一个小巧的女人的。
我变得怕黑,尤其怕红色——一见红色就心慌。晚上睡觉,必须点灯,不然不敢闭眼。有几次半夜惊醒,总觉得床边站着个人,穿着红袄绿裤,可一开灯,又什么都没有。
娘说,这是被吓掉魂的后遗症,养养就好。可我知道不是。
十六岁那年,我路过王家庄,鬼使神差地去了秀兰的坟。坟已经长满了草,那块合葬碑还在,可奇怪的是,碑上“张强”两个字,不知被谁用石头砸掉了,只剩下一个浅浅的凹痕。
我问王家的人,他们支支吾吾,说不知道。
直到很多年后,我偶然听一个老辈人说,秀兰下葬后第七年,村里有个孩子放牛时看见,秀兰坟前坐着两个人——一个穿红袄的姑娘,一个穿褂子的少年,手拉着手,在看夕阳。孩子跑回去叫人,等大人赶来,只剩下一地纸钱灰。
那少年穿的衣服,和我当年那件补丁褂子一模一样。
如今我八十多了,身子还算硬朗。儿孙满堂,日子过得不错。可每年清明、中元,我都要偷偷烧两份纸钱——一份给祖宗,一份给那座合葬坟。
有时半夜醒来,我会摸摸自己的脸,想起那个木偶,想起它脸上用我的血画出的五官。然后我会想:当年躺进棺材陪秀兰的,真的是那个木偶吗?
还是说,有一部分的我,永远留在了那口薄皮棺材里,陪着那个十五岁就死了的姑娘?
去年我重病一场,昏迷中,我又梦见秀兰。她还是十五岁的模样,穿着红袄绿裤,站在一条黑河边。她身边站着个少年,穿着补丁褂子,背对着我。
秀兰对我招手:“强子哥,来啊。”
我摇头。
她笑了,拉起少年的手,转身走向黑河深处。少年回过头——那张脸,和我十四岁时一模一样。
醒来后,病就好了。儿子说我命大,阎王爷不收。
可我清楚,不是阎王爷不收。
是有人替我在下面,陪着一个孤独的姑娘。
而那个替我的人,或许从来就不是木偶。
或许,那就是我自己——十四岁那年的我,永远留在了1953年的秋天,留在了那口薄皮棺材里,留在了秀兰身边。
现在的我,只是一个空壳,靠着别人的牺牲,苟活了这么多年。
这个念头像根刺,扎在我心里,一扎就是一辈子。
如今我老了,离那一天越来越近。我不知道,当我真的死了,下了阴曹地府,是该去找秀兰,还是该躲着她。
我也不知道,那个陪了她几十年的“我”,会不会怨恨我这个苟活于人世的“我”。
这些问题,大概只有等我咽了气,才能知道答案。
可有时候,夜深人静时,我仿佛能听见秀兰的声音,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
“强子哥,我等你。”
等了几十年了。
还在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