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长假(这个世界上国庆在十一月)的校园空旷得能听见风声。魔都音乐学院宿舍楼里,十室九空。张凡的室友都回了家,他独自留在四楼尽头的房间。七天假期,他打算就这样安静度过——看书,偶尔练琴,更多时候只是躺着,什么也不想。
十一月四日下午,天阴着,雨要下不下的样子。张凡靠在床头翻一本乐理书,窗外偶尔有落叶飘过,敲门声就在这时响起。
笃,笃,笃。
三声,清淅得不带尤豫。
张凡放下书打开门,一个高挑的身影站在昏暗的走廊里,宽檐帽,大墨镜,米色风衣裹着修长的身形。
“请问找谁?”
女人没回答,侧身从他旁边进了屋,带进一阵凉风和淡淡的香水味。
“关门。”她说,声音压得低,却有种不容置辩的力道,张凡下意识照做。
女人走到房间中央站定,环顾四周——堆满书的桌子,靠在墙边的吉他,墙上贴着的课程表,还有那张略显凌乱的单人床。然后她转过身,面向张凡。
“你室友都不在?”她问。
“回家了。”张凡看着她,眉头微皱,“你是谁?有什么事?”
女人沉默了几秒,抬手摘掉了帽子和墨镜。
一张脸暴露在昏暗的光线里,张凡怔住了。
不是因为她有多美——虽然确实美得惊心,皮肤白得象上好的瓷器,五官精致得挑不出毛病,眉眼间有种清冷的疏离感,而是因为……他觉得这张脸很眼熟。
一定在哪里见过,不是生活中认识的那种见过,而是在别的地方……电视?gg?还是……
女人看着他困惑的表情,嘴角轻轻扯了一下,象是苦笑又象是自嘲。
“坐吧。”她指了指椅子,自己在床边坐下,双腿并拢,脊背挺直,姿态优雅得象在拍画报。
张凡在书桌前的椅子上坐下,中间隔着两米距离,房间里很静能听见窗外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
“我怀孕了。”女人开口,声音平静得象在说今天天气,“孩子是你的。”
时间凝固了。张凡盯着她,试图从她脸上找出玩笑的痕迹。但她的表情太认真了,认真到有种破釜沉舟的决绝。那双漂亮的眼睛直视着他,不闪不躲。
“你……”他声音发干,“你说什么?”
“我怀孕了,快两个月了。”女人重复了一遍,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淅,“孩子是你的。”
张凡的大脑一片空白。怀孕?他的孩子?这怎么可能?他们根本不认识……
“我们见过吗?”他听见自己问,声音陌生得不象自己的。
女人垂下眼睛,长长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阴影。再抬眼时眼里闪过一丝羞赦,但很快被某种更坚硬的东西复盖。
“两个月前,”她轻声说,“那个酒店,你想起来了吗?”
两个月前!酒店,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
酒吧昏暗的灯光,浓烈的酒精味,身边女人的香水味,电梯里炽热的吻,房间门关上的闷响,黑暗中滚烫的皮肤,压抑的啜泣,还有第二天早上床单上那抹刺目的鲜红……
张凡的呼吸停滞了。
是她!那晚的女人是她。
可那晚她一直别着脸,他根本没看清她的样子。之后她消失得干干净净,象一场春梦了无痕。而现在她坐在他面前,告诉他,那晚的结果留在了她身体里。
“为什么……”他艰难地问,“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我本来不打算告诉你的。”女人说,声音依然平静,但手指不自觉地绞在一起,“我想偷偷处理掉,但去了两次医院,都在最后关头……没忍心。”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自己平坦的小腹上。
“我想到我妈妈,她也是未婚先孕,一个人把我带大,受尽白眼,到死都没得到那个男人的承认。”她的声音轻得象叹息,“我不想让我的孩子也这样,至少……应该让你知道,你曾经有过一个孩子。”
房间里安静得可怕。窗外的天色更暗了,云层低低压下来,象是要下雨。
张凡看着她,脑子里乱成一团。怀孕,孩子,父亲……这些词像石头一样砸进他心里,激起一圈圈混乱的涟漪。
“你怎么确定是我的?”他话一出口就后悔了。那晚她是第一次,床单上的血迹不会骗人。
果然女人嘴角又扯出那个苦涩的弧度。“那晚是我的第一次。”她简单地说,这两个月,我没有了过别人。”
张凡沉默了,他想起那晚她在他身下压抑的哭泣,想起她抓在他背上的指甲,想起第二天早上空荡的房间和床单上那抹鲜红。
是她,没错。
“你想要什么?”他问,声音干涩,“钱?还是……”
“我什么都不要。”女人打断他,从手提包里拿出一张纸条放在桌上,上面写着一串电话号码。
“我调查过你。”她说,声音恢复了一些平静,“张凡,魔都音乐学院大四学生,孤儿院长大,成绩优秀,没有不良记录。长得帅,有才华,生活简单,是个好人。”
“我来只是告诉你这件事。这是私人号码,将来如果你遇到什么困难,可以打给我,我能帮的会尽量帮。”
张凡看着那张纸条,上面写着一串数字,字迹工整清秀。
“就当是……对你的一点补偿。”女人说完,站起身,重新戴上帽子和墨镜。那张绝美的脸再次被遮住,她又变回了那个神秘的、不可接近的女人。
“等等。”张凡也站起来,“你……你叫什么名字?”
女人在门边停住,背对着他。
“陆雪晴。”她说。
陆雪晴,这个名字有点耳熟,但他脑子太乱了,一时想不起在哪听过。
“那你打算怎么办?”他追问,“孩子……你打算怎么办?”
陆雪晴的手放在门把上,没有回头。
“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她的声音隔着帽子和墨镜传来,有些模糊,“再见,张凡。”
她拉开门,走了出去。高跟鞋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由近及远,最终消失在楼梯间。
门轻轻关上。
张凡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房间里还残留着她的香水味,那种清冷的、带着木质调的味道,此刻却让他感到窒息。桌上的纸条静静躺着,在昏暗的光线里泛着微白。
怀孕了。
孩子是他的。
他要当父亲了。
这些字句在脑海里横冲直撞,每一个都重如千钧。前世他活了四十二年,从未有过孩子。这一世,他才二十岁,大学还没毕业,一穷二白,突然被告知要当父亲了。
他能当好一个父亲吗?他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前世他毁了自己的人生,这一世他想安静度过,可现在……
可是。
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心底响起:我不再是一个人了。
我有孩子了。
我要有家了。
这个念头象一束光,穿透了两世积累的阴霾。前世他孤独至死,这一世原主也是孤儿,他们象两片飘零的叶子,无根无依。可现在有一个人——一个小小的生命——和他血脉相连。
他要当爸爸了。
张凡慢慢走到桌边,拿起那张纸条。纸张很薄,上面的数字清淅可辨。他盯着看了很久,脑子里一片混沌。
陆雪晴,这个名字越来越熟悉,一定在哪听过……
他猛地转身,冲到书架前翻找。在一堆乐谱和教材下面,他找到了一本音乐杂志,是上学期室友李浩买的,一直扔在宿舍里。
封面是一个女人,穿着白色长裙,站在海边,风吹起她的长发。标题写着:“准天后陆雪晴:用歌声治愈世界”。
就是她。
张凡的手指颤斗起来,陆雪晴那个在电视上、在gg里、在音乐榜单上出现的名字。那个被誉为新生代最有天赋的女歌手,那个无数人的偶象。
那晚的女人是她。
而现在,她怀了他的孩子。
张凡跌坐在椅子上,杂志从手里滑落,掉在地上。封面上的陆雪晴依然在微笑,那个完美无瑕的、属于公众的笑容。可今天下午,他看到的不是这样的笑。他看到的是疲惫,是认命,是某种破碎后又勉强粘合起来的坚强。
她说她本来想偷偷处理掉。
她说至少应该让他知道。
她说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
张凡抓起手机,对着纸条输入号码。手指抖得厉害,按错了好几次。终于,电话拨出去了。
嘟——嘟——嘟——
每一声等待音都敲在心上。
接通了。
“喂?”是她的声音,比刚才更沙哑些。
“是我,张凡。”他急急地说,“你先别挂,听我说完。”
电话那头沉默着。
“把孩子生下来。”他一字一句地说,每个字都用尽了全力,“我会负责。、,我会赚钱养你们,求你别打掉。”
更长的沉默。然后,他听到了一声极轻的笑,苦涩的,带着嘲讽。
“张凡,你才二十二岁,大学没毕业,孤儿,在魔都这种地方,你拿什么养孩子?”陆雪晴的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象针,“我自己都……算了,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
“我可以写歌,我可以……”
“够了。”她打断他,“我已经约了医院,就在明天。就这样吧,再见。”
“等等!哪家医院?你告诉我!”
“别再打来了。”
电话挂断了。
嘟嘟的忙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刺耳地响着。张凡再拨过去被挂断,再拨关机。
他握着手机,站在房间中央,浑身冰冷。窗外的天完全暗下来了,雨终于开始下,淅淅沥沥的,敲打着玻璃。
她要打掉孩子,因为她养不起。
张凡慢慢滑坐到地上,两世的记忆在脑海中翻涌——前世空荡荡的音乐厅和更空荡荡的家,江水淹没头顶时那种彻底的孤独;这一世孤儿院冬天的寒冷,失恋那晚酒吧里灼烧喉咙的烈酒……
他以为这一世可以平静度过,可以不再渴望,不再受伤。
可是当她说出“怀孕了”三个字时,那道冰封的心墙轰然倒塌。他想要这个孩子,想要这个家,想要不再是一个人。
可是她要打掉。
张凡闭上眼睛,把脸埋进手掌里。房间里很暗,只有窗外路灯透进的微弱光线,在地板上投出模糊的窗格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