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云书站在柜台后，手指抚过账本边缘，动作一丝不乱，神情却比往常更静默了几分。
只是应对客人时，那抹温柔的笑意仍妥帖地挂在唇边，举止得体，让人挑不出半点错处。
刘萍在不远处整理货架，指尖拂过那些柔软的玩偶，眼神却悄悄飘向苏云书沉静的侧影。
见她神色如常，甚至比平日更从容几分，刘萍心下稍安，那点隐约的期盼如同被微风鼓动的火苗，又窜高了些。
她手脚更勤快了些，将每一个玩偶都摆得端端正正，仿佛这样便能映衬出自己更多的懂事与价值。
顾青禾驾着小毛驴哒哒地进了城。
路过银楼时，她瞥见橱窗里一支簪子，簪头是朵精巧的缠枝海棠，银丝盘绕，素雅又别致。
她心头一动，停下车，将它买了下来，用绢帕小心包好，揣进怀里，贴着心口的位置。
生活嘛，总得有点这样的惊喜才对啊。
将驴车在熟悉的树荫下拴好，她摸了摸怀中那点微凉的硬物，嘴角不自觉扬起，步伐轻快地走向稚趣园。
“姐姐！我回来啦！”
人未至，声先到。
那声音带着一路的风与阳光，鲜活热切，像一簇明晃晃的火苗，猝然撞进苏云书那浸着凉意的胸腔里。
刘萍听见这声音，脸颊瞬间飞红，慌忙低下头，手里无意识地攥紧了一个玩偶，转身匆匆朝内院走去，脚步有些凌乱。
顾青禾笑着走进来，额角沁着细汗，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归家见到心爱之人时特有的明亮光彩。
她的目光如磁石般，第一时间就精准地吸附在苏云书身上。
然而，那灿烂的笑容在触及苏云书面容的刹那，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顾青禾太熟悉苏云书了。
熟悉她全然放松时眉眼的柔润弧度，熟悉她发自内心欢喜时唇角抿起的柔软模样。
更熟悉她此刻——尽管站姿依旧优雅，尽管唇边仍噙着那抹无可挑剔的浅笑。
但眼底深处，那一抹竭力掩盖却依然泄露出来的苍白与恍惚，像水墨画上不该有的、洇开的湿痕。
“青禾，你回来啦。”苏云书抬起眼，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和平日一样轻柔平和，甚至还弯了弯眼睛。
“姐姐？”顾青禾快步走近，几乎是本能地伸手去碰她的手臂，语气里那份归家的欢快褪去，换成了毫不作假的担忧。
“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累着了？还是哪里不舒服？”
她的触碰带着一路奔波的、真实的温热，目光专注而坦荡，里面盛的担忧满得几乎要溢出来，且分明只对着她一人。
苏云书在那目光与触碰之下，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酸胀得发疼。
真狡猾啊……她在心底无声地喃喃。
总是这样，轻而易举就能看穿我勉力维持的平静，用这种毫无保留的、仿佛全世界只此一份的担忧眼神望着我。
就是这样的眼神，才让我一次次生出错觉，生出那不该有的、奢望独占的妄念。
委屈、恐慌、冰冷的自我质疑，混合成一股酸涩的洪流，猛然冲撞着眼眶的堤防。
她几乎是用了全身力气，才勉强压下那汹涌的泪意。
仓促地垂下眼帘，避开顾青禾过于清澈的凝视，声音放得又轻又平，几乎没什么起伏。
“没什么，许是今日客多，站得久了些，有些乏。”
骗人，顾青禾在心底毫不犹豫地反驳。
可就在这时，店铺门上的铃铛轻响，又有客人走了进来。
顾青禾到嘴边的话只得咽了回去。
等晚上再好好问吧，她想。
没什么事情是睡一觉解决不了的，如果不行，那就两觉。
“那……青禾你在这里招呼一下，我先去内室，看看绣工们今日的活计，可好？”
苏云书趁机轻声问道，指尖在袖中微微蜷缩。
“……好吧。”
顾青禾拖长了调子应着，语气里带着点被故意忽略的、孩子气的委屈，眼巴巴地望着她。
苏云书往里走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
那小乾元委屈巴巴的语气像羽毛，轻轻刮过她最柔软的心尖。
她几乎要忍不住反身回去，摸摸她的头，或者至少说句软话。
但她不敢。
她怕自己一转身，强撑的平静就会彻底碎裂，眼泪会比话语先一步决堤。
于是，她只是将背脊挺得更直了些，没有回头，脚步略显急促地，消失在了通往后院的帘子后面。
傍晚，锁好了店铺的门，两人踏上回家的路。
此时的街道被夕阳染成暖橙色，驴车“嘚嘚”地行在石板路上，节奏慢得有些磨人。
两人并排坐着，像从前那样说笑着，却有种干巴巴的紧绷感，空气中都透着古怪。
顾青禾在心里无声地哀嚎：到底发生什么了啊！！！早上出门时还好好的！
她憋着一股气，暗自咬牙：等着吧，等回到家……
看我怎么撬开你的嘴！非得亲的你双腿发软、脑子糊涂、问什么答什么不可！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明明难过都快从眼睛里溢出来了，还偏要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问了也不说！
越想越气，顾青禾干脆也闭上了嘴，停止了徒劳的试探，把脸微微别向一边，腮帮子不自觉地鼓了鼓。
她不问了。
一直紧绷着、准备应对追问的苏云书，察觉到身边的沉默，心却猛地往下一沉。
明明是她自己想晚些时候、在更私密安全的环境里再说。
可当顾青禾真的不再追问，那股被刻意忽略的委屈和恐慌，反而像潮水般更凶猛地漫了上来，淹得她鼻腔发酸。
顾青禾用眼角余光偷偷瞟她，只见那人低垂着头，颈项弯出一道脆弱的弧线，整个人笼罩在一层浓得化不开的低落里。
她心头一抽，差点就要破功去哄，但想想刚刚被三言两语挡回来的话，一咬牙，扬鞭轻抽了一下小毛驴。
小毛驴不明所以，但接收到加速的指令，便小跑起来。
驴车陡然加快，在渐暗的街道上显得有些突兀。
一到家，顾青禾几乎是跳下车，动作飞快地将小毛驴牵进棚子，胡乱塞了把草料。
小毛驴对她粗鲁的态度不满，用脑袋顶了她一下。
顾青禾心不在焉地揉了揉驴头，权当安抚，脚下却片刻不停，转身就往屋里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