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继续流淌,像山涧中看似平静、深处却有暗流涌动的水。
千织的身体一天天好了起来。
气色的好转是肉眼可见的。
苍白的皮肤透出淡淡的、珍珠般的光泽,青绿色的眼眸也重新变得清澈,只是那光芒深处,多了一层难以穿透的薄雾。
枢陪在他身边,像一个真正依恋长辈的孩子。
他会在千织看书时安静地坐在一旁,摆弄些小玩意儿;会陪千织在花房散步,小心翼翼地注意着他的脚步;会在千织偶尔皱眉或咳嗽时,立刻递上温水或柔软的毯子。
体贴入微,无可挑剔。
偶尔,他也会按照“约定”,在护卫的陪同下,“回父母那里小住几日”。
每次离开前,他都会认真地告诉千织:
“小叔,我去看父亲母亲了,过几天就回来陪你。”
千织会点点头,摸摸他的头发,轻声嘱咐:
“路上小心。”
然而,即便枢在场,千织脸上那种发自内心的、柔和的微笑,也越来越淡了。
更多的时候,他只是安静地坐着,看着窗外,或是摆弄着手里的东西,眼神放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那种曾经对着“枢”才会流露出的、毫无保留的温暖光彩,仿佛被一层无形的纱笼罩了,变得朦胧而疏离。
这不对劲。
绯樱闲结束手头一件棘手的族务,终于抽出空,匆匆赶回主宅看望千织。
她来时,枢刚好“回父母家小住”了。
推开千织房间的门,她看到千织正独自坐在窗边的摇椅上,膝上盖着薄毯,手里捏着一朵刚刚摘下的深蓝色鸢尾,指尖无意识地捻着柔软的花瓣。
午后的阳光落在他身上,给他墨色的发梢和苍白的侧脸镀上一层浅金,却驱不散他周身那种沉寂的气息。
“前阵子我忙疯了,你病了都只来得及匆匆过来看一眼,”
绯樱闲放轻脚步走过去,在他身边的矮凳上坐下,语气带着歉疚和担忧,
“现在怎么样了?感觉好些了吗?”
千织似乎这才注意到她的到来,缓缓转过头,青绿色的猫眼看向她,点了点头,声音很轻:
“好多了。”
说完,他又垂下眼帘,继续盯着手里那朵鸢尾。
这反应太过平淡,甚至可以说是冷淡。
若是以前,千织虽也性子清冷,但对她,总也是会问几句话的。
可现在……
“千织?”
绯樱闲微微蹙眉,身体前倾,仔细打量着他的神色,
“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还是……有心事?”
她几乎可以肯定,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千织此刻的状态,就差把“我有心事”四个字写在脸上了。
可他只是抿了抿淡色的唇,避开了她的视线,轻轻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
那朵可怜的鸢尾在他指尖被捻得更紧,几乎要渗出汁液来。
绯樱闲在心里叹了口气。
千织就是这样,心思藏得深,除非他自己愿意,否则谁也撬不开他的嘴。
但看着他这副明明心事重重却强自压抑的模样,她又觉得心疼。
“千织,”
她放柔了声音,
“有些话,是要说出口的。一直憋在心里,会受伤的。告诉我好不好,是不是……李土又惹你不快了?”
李土:又我?
千织捻着花瓣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他抬起眼,看向绯樱闲,青绿色的眼眸里似乎有什么情绪飞快地掠过,快得让她抓不住,似乎想要说什么。
但最终,他还是摇了摇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没事。”
还是不肯说。
绯樱闲知道,再问下去也是徒劳。
她只能压下心头的疑虑和担忧,又陪着千织坐了一会儿,聊了些轻松的话题,千织也只是简单地回应,明显心不在焉。
离开千织的房间后,绯樱闲脸上的温和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凝重。
她转身,径直朝着李土处理事务的书房走去。
书房的门被她毫不客气地推开,正在批阅文件的李土不悦地抬起头,看到是她,眉头皱得更紧
“你来做什么?”
绯樱闲反手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视线,走到书桌前,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前倾,目光锐利地盯着李土:
“你干了什么?”
“我能做什么?”
李土将手中的笔放下,靠向椅背,语气带着明显的不耐烦,
“你发什么疯?”
“千织的状态明显不对劲。”
绯樱闲一字一顿地说,
“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到底做了什么?”
李土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她会直接质问这个。
他的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眉头皱得更深,语气也变得冷硬:
“这不是你该管的事。”
“但这是千织的事!”
绯樱闲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压抑的怒火,
“我不可能坐视不管!你看他现在的样子,哪里像是‘好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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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土的神色明显阴沉下来,周身的气息也变得危险:
“绯樱闲,我警告你,有些事,你最好不要知道,也不要插手。”
“好,你不告诉我,我就自己去查。”
绯樱闲毫不退让,直起身,冷冷地看着他,
“我总有办法弄清楚。看看到底是什么,能让千织变成那样。”
“你敢?!”
李土猛地站起身,异色眼眸中迸发出骇人的戾气,强大的威压瞬间充斥了整个书房。
绯樱闲却半步未退,她周身也弥漫开属于纯血种的凛冽气息,与李土针锋相对:
“你看我敢不敢!”
两人之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充满了火药味,一触即发。
李土死死地盯着绯樱闲,胸腔剧烈起伏,似乎在极力压制着暴怒。
他不能真的对绯樱闲怎么样,不仅仅因为她是纯血种,现在也有了不少的势力,更因为她也是被千织囊括在范围内的“家人”。
僵持了足足半分钟,李土终于烦躁地低咒一声,重重坐回椅子上,抬手用力揉了揉眉心,仿佛疲惫不堪。
“……你知道了,又能怎样?”
他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近乎自暴自弃的阴郁。
“至少,我知道该从哪里入手去帮他,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看着他一个人把所有事情都闷在心里,自己难受!”
绯樱闲毫不客气地回道。
李土沉默了很久,久到绯樱闲几乎以为他不会再开口。
书房里只剩下两人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最终,李土还是开口了,声音低沉而缓慢,将枢的真正身份、那场献祭、以及后续与悠和树理的“交易”,简略而冰冷地叙述了一遍。
最后,他抬起头,目光紧紧锁住绯樱闲,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命令:
“别让他知道。一个字,都不准透露。”
绯樱闲听完,第一反应是荒谬。
用自己亲侄子的性命作为祭品,唤醒始祖,去拼一个渺茫的希望?
苏醒的始祖还伪装成那个孩子,留在千织身边?
这简直……疯狂!
随即,巨大的心疼淹没了她。
那个孩子……
洞察力敏锐得可怕,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当初仅仅在两面之缘的情况下,就能看出她的野心,又怎么可能被这么轻易的糊弄过去?
或许一开始会被蒙蔽,毕竟那是他真心疼爱、朝夕相处的“枢”。
可时间久了,以千织那种近乎本能的、对他人情绪和本质的感知力,他真的会发现不了吗?
枢或许演技精湛,能模仿孩童的言行举止。
但有些东西,是无法完全复制的。
绯樱闲想起千织越来越淡的笑容,想起他看着枢时偶尔会出现的、一闪而过的怔忪和困惑,想起他独自一人时那种沉寂得让人心慌的状态……
一个可怕的猜测浮现在她心头。
千织他……恐怕已经察觉到了什么。
所以他困惑,所以他沉默,所以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毫无保留地展露温柔。
因为他无法确定,自己此刻的温柔,究竟是给予了谁。
这个认知让绯樱闲的心像是被狠狠揪了一下。
她看着眼前脸色阴沉的李土,忽然觉得一阵无力。
“你以为瞒得住吗?”
她喃喃道,语气带着一丝嘲讽,
“李土,你太小看千织了。也……太不了解他了。”
李土猛地看向她,眼神凶狠:
“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
绯樱闲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缩,
“他可能已经发现了。你以为他只是身体好了,心里就没事了?你把他当什么了?一个只要你‘救活’了,就可以随意摆布、不会有自己感知的玩偶吗?”
李土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手指死死扣住椅子的扶手,骨节泛白。
他想反驳,想怒吼,想说千织不会知道,他瞒得很好……
可内心深处,那丝一直盘踞不散的不安和恐惧,却因为绯樱闲的话而无限放大。
“他不会知道……”
李土的声音干涩,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枢扮演得很好……一切只是你的错觉……”
“李土,”
绯樱闲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悲哀,
“你为了留下他,不惜一切代价。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他知道了真相,知道了一切,知道了真正的枢已经不在了……他会怎么样?”
“他不会知道!”
李土猛地打断她,像是被踩到了最痛的伤口,声音嘶哑而暴戾,
“只要你们谁也不说,他永远都不会知道!他只需要好好地活着,待在我身边,就够了!”
看着他近乎偏执疯狂的模样,绯樱闲知道,再说什么都是徒劳。
这个男人已经听不进去任何劝告了,他把自己和千织都逼进了一个死胡同,却还妄图用谎言和欺骗维持表面的平静。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怒火和无力感。
“我不会主动告诉他,”
她最终说道,语气冷淡,
“但我也不会帮你隐瞒。李土,你好自为之。如果有一天,千织真的知道了……希望你已经做好了承受他所有反应的准备。”
说完,她不再看李土那难看的脸色,转身离开了书房。
走廊里光线昏暗,绯樱闲慢慢走着,心绪沉重。
而房间里的李土,在绯樱闲离开后,维持着僵硬的姿势坐了许久。
书房里死寂一片,只有他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绯樱闲的话像魔咒一样在他脑海里回响。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从心脏蔓延到四肢百骸。
他猛地抓起桌上的水晶杯,狠狠砸向墙壁!
“砰——!”
水晶碎裂,碎片四溅。
李土喘着粗气,眼中翻涌着暴戾与不安。
不会的。
千织不会知道的。
他会把一切可能泄露的缝隙都堵死,他会给千织更多更好的东西,让他无暇去怀疑,去深究……
只要千织留在他身边,活着,好好的。
其他的……都不重要。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书房内没有点灯,李土的身影沉在浓重的阴影里,像一座孤独而偏执的雕像。
花房,在摇椅上坐着的少年望着窗外,青绿色的眼眸映着窗外沉落的夕阳,里面的光,一点一点,沉寂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