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一种奇异的平静中流淌,花房里的鸢尾开了一批又一批。
千织的身体以缓慢的速度好转。
苍白的脸上渐渐有了血色,那双青绿色的猫眼不再总是蒙着一层疲惫的薄雾,偶尔会映照出窗外流动的光影,或是专注地看着身旁的人。
枢以一种近乎固执的姿态留在了千织身边。
李土虽然不满,但在千织日渐红润的面色和逐渐恢复的体力面前,所有反对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只能安排人手将千织隔壁的房间收拾出来,让“枢”住下,并默许了这孩子整天腻在千织屋里的行为。
对于枢而言,这是一段前所未有的体验。
记忆中的那个人……
已经成了模糊的影子,遥远的情感却在一点一点复苏。
那是更久远之前,在他还未沉睡时,偶然邂逅的一抹孤影。
具体的情节早已模糊,只剩下一种感觉。
那人仿佛独立于整个喧嚣的世界之外,情绪淡得像山巅终年不散的雾气,眼神空得像一口废弃千年的古井。
即使面对最污秽的恶意或最狂热的崇拜,那双眼睛里也激不起半分波澜。
他曾远远见过那人面不改色地饮下散发着腐朽气味的药汁,姿态平静连眉头都不曾皱起。
在某个黄昏,他与那人对视过一瞬。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像夏日森林深处被浮萍覆盖的湖泊,表面平静,深处却是一片空洞的、无法触及的黑暗。
他几乎无法确定,那双眼睛是否真的“看见”了自己。
可偏偏是这样一个存在,一个似乎对万事万物都漠不关心的存在。
在某个无人知晓的角落,用一个极偶然的、或许本人都未在意的举动,轻易戳破了他千年岁月筑起的心防,触及了那片连他自己都早已遗忘的柔软之地。
只是,还未来得及言明,甚至未来得及真正靠近,那抹孤影就在一场充斥着贪婪与愚昧的献祭中,如同被风吹散的青烟,彻底消失。
很长一段时间,始祖以为那只是漫长沉睡中一个无关紧要的梦境。
但那种空落落的感觉,以及冥冥之中某种微弱的、仿佛命运丝线尚未断绝的预感,却始终萦绕不散。
直到他在这个陌生的时代,以这种荒谬的方式醒来,看到床上濒死的千织。
第一眼,熟悉的感觉便扑面而来。
哪怕面容有差异,气质也有所不同。
记忆中的影子更加……虚无,而眼前的少年,尽管脆弱得随时会碎掉,却依旧有着属于“生命”的轮廓。
可那种与世界的疏离感,那种灵魂深处透出的、仿佛随时准备消散的空白,却如出一辙。
血契建立的刹那,那股微弱的共鸣感,更是让沉睡已久的记忆碎片开始翻涌。
是他。
他不会认错的。
虽然不知道为何会以这样的身份、这样的状态出现在这里,但始祖几乎可以确信,千织与记忆中的那个影子,有着某种本质的联系。
而现在,他正以“玖兰枢”的身份,留在千织身边。
这具身体原主的记忆碎片,如同散落的拼图,被他慢慢拾取、拼凑。
通过这些碎片,他看到了另一个千织。
并非他记忆中那个近乎虚无的影子,而是一个鲜活、甚至带着些骄矜脾气的贵族少爷。
这个千织,会因为药太苦而微微蹙眉,会不动声色地把不喜欢的食物推到一边,会在李土强行干涉他生活时,用沉默和背对的姿态表达不满。
这个千织,会对那个叫“枢”的孩子,露出毫无保留的温柔。
耐心地教他认字,认真地给他做玩具,在他摔倒时第一时间伸出手,在他撒娇时无奈又纵容地微笑。
那样的温柔,专注得仿佛眼里只容得下那一个人。
那样的神情,是始祖从未在记忆中的影子上看到过的。
羡慕。
这个陌生的词汇,悄无声息地爬上心头。
原来,那个人……也可以有这样生动的一面。
原来,他不是永远疏离于万物之外,他也会因为某个特定的人,流露出如此真实的温度。
然后,这份羡慕的对象,就变成了自己。
是的,他现在是“玖兰枢”。
在所有人眼中,包括在千织眼中,他就是那个被千织疼爱着的孩子。
当他用着这具身体,仰起脸,用属于孩童的清澈眼神望向千织时,千织便会自然而然地伸出手,揉揉他的发顶,或是用那双青绿色的眼睛温和地注视他。
那些原本属于另一个孩子的温柔、耐心、甚至是偶尔的担忧和唠叨,现在,全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这是一种卑劣的窃取。
始祖清楚地知道这一点。
他占用了这孩子的身体,顶替了这孩子的身份,窃取了他应得的关爱,享受着原本不属于自己的温暖。
每一次千织用带着温度的手指梳理他的头发,每一次千织用柔和的声音给他念故事,每一次千织因为他面色不愉而流露出的紧张,都像是一根根细小的刺,扎在他逐渐复苏的感知上。
可他停不下来。
这份偷来的温暖,像戒不掉的毒。
越是清晰地意识到它的“错误”,就越是贪恋它带来的、填补内心某处空洞的慰藉。
他甚至开始下意识地模仿记忆中那个孩子的一些小动作和语气,只为了让这份“角色扮演”更完美,让这份温暖停留得更久一些。
与此同时,另一种情绪也在滋长。
如果千织知道了呢?
如果他发现,眼前这个乖巧依恋的“枢”,内里早已换成了一个陌生灵魂?
如果他发现,真正的“枢”早已在献祭中消散,而自己只是个占据者?
千织会如何看待他?
那双温柔的眼睛,会瞬间变得冰冷吗?
会充满憎恶和失望吗?
仅仅是想一想,始祖就觉得胸口那处新生的、与血契相连的地方,传来一阵莫名的抽痛。
这痛感如此陌生,却又如此清晰。
他还没有想到完美的应对之法,只能更加小心地扮演,如同行走在薄冰上的旅人,明知危险,却无法抗拒前方炉火的诱惑。
在他兀自纠结之际,率先打破这微妙平衡的,是李土。
那是一个午后,千织服了药,正在花房的软榻上小憩。
枢独自在相邻的小书房里,翻阅着一本李土找来的、关于古代血族符文的典籍。
门被无声地推开,李土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枢从书页上抬起眼。
李土走进来,反手轻轻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声音,也确保这段谈话不会有另外的人听到。
他走到书桌前,没有看枢,目光落在窗外摇曳的树影上,声音压得很低,像是做了什么决定:
“你就是玖兰枢。”
是陈述。
枢放下手中的书,稚嫩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等着他的下文。
“这是最好的结果。”
李土终于将视线转回来,落在枢的脸上,那双异色眼眸深沉如夜,
“既然已经如此,那就继续下去。你永远‘是’玖兰枢。”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却更冷硬:
“如果他知道了……”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花房的方向,里面翻涌着浓重的阴霾,
“我不希望看到…”
“你有什么办法吗?”
枢平静地问,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书页边缘,
“瞒过所有人,尤其是……悠和树理。”
要让他们接受一个“冒牌货”,谈何容易?
“去找他们谈谈。”
李土语气森然,
“既然要瞒,就要做好所有的准备。我会安排。”
“我自己去。”
枢忽然道。
李土有些意外地挑眉:“?”
“罪魁祸首在场,”
枢抬起眼,深色的眸子直视李土,里面没有任何属于孩童的天真,只有一片冷然,
“成功率会低很多。”
李土沉默地看着他。
许久,他才缓缓点头:
“可以。但记住你说的话,你就是‘玖兰枢’。如果出了任何纰漏……”
他没有说完,但未尽的威胁之意已然清晰。
“我知道。”
枢从椅子上滑下来,整理了一下身上精致的小礼服,
“为了他,我不会让任何‘纰漏’发生。”
几天后,枢在严密的护卫下,离开了主宅,前往悠和树理隐居的山林小院。
李土没有跟去,但他派出了最精锐的心腹,名为保护,实为监视。
小院依旧宁静,只是比起上次来时,空气中多了几分挥之不去的悲伤。
悠和树理见到他时,神色极其复杂。
树理的眼中瞬间涌上泪水,却又死死忍住,只是紧紧攥着悠的手臂。
悠则将妻子护在身后,看着眼前这个有着儿子外貌、气息却已然截然不同的“孩子”,目光锐利如刀,带着深沉的痛楚与审视。
枢让所有护卫退到院外。
他独自走进小院,站在那对悲伤的父母面前,仰起头,用那双属于他们儿子的、却沉淀了千年时光的眼睛,平静地回视他们。
没有哭泣,没有哀求,没有幼稚的辩解。
他开口,声音稚嫩,语气却是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头发冷的坦诚:
“我不是你们记忆中的那个孩子。”
树理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
悠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周身的气息骤然变得危险。
“他消失了,而我,借此醒来。”
枢继续说道,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我很抱歉,以这种方式,出现在你们面前,占据了他的……存在。”
“但事已至此,我希望你们能对外宣称我仍是你们的孩子……”
“我从记忆中看到了,有人很在乎他……”
提到千织,悠和树理的脸色同时变了变
“千……”
树理喃喃道,眼中的泪水终于滑落。
“你们可以憎恨我,可以试图消灭我。”
枢看着他们挣扎的神色,继续说道,
“但那样做…如果被他知道了一切的真相,很难支撑他活下去。”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这是威胁,也是事实。
“真正的‘玖兰枢’已经回不来了。但‘玖兰枢’这个身份,可以继续存在。”
“不是作为替代品……也不需要你们真的把我当亲生孩子疼爱,只是给他维持一个一切都好的状态。”
他停顿了一下,深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人性的怅然:
“而我,需要这个身份。是为了……”他罕见地迟疑了半秒,
“……我自己的一些缘由。我需要留在千织身边。”
这个理由让悠和树理都愣了一下。
“我不会伤害他。”
枢补充道,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
“以我始祖的真名起誓。”
长久的沉默。
风穿过庭院,树叶沙沙作响。
树理依靠在悠怀里,低声啜泣。
悠紧紧拥着妻子,目光在枢的脸上来回逡巡,愤怒、痛苦、挣扎、权衡……
最终,化为了深不见底的疲惫与一丝无奈的妥协。
他们能怎么办?
杀了眼前这个占据儿子躯壳的存在?
且不说能不能做到,李土绝不会允许,千织也可能受到牵连。
最终,悠沉重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了一片荒芜的平静。
“……你会好好对他吗?”
他问,声音干涩。
枢没有丝毫犹豫,点了点头。
“记住你的誓言。”
悠别开脸,仿佛不愿再多看这张与儿子酷似的脸。
这便是默许,也是划定的界限。
枢微微躬身:
“感谢您的……理解。”
离开小院时,枢能感觉到身后那两道久久凝视的、饱含伤痛与复杂情感的目光。
他没有回头。
卑劣吗?
是的。
利用一对父母的丧子之痛和对亲人的牵挂,来巩固自己的伪装。
但这是现在最好的解决方式。
至于未来……他总会想到办法的。
梦也好,偷来的时光也罢。
他不会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