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多久,枢便从父母家回来了。
踏入主宅,他下意识地先问侍从:
“小叔叔在哪里?”
“千织少爷在花房。”
侍从恭敬地回答。
枢点了点头,脚步不自觉加快了些,朝着玻璃花房的方向走去。
离开几日,心中那份莫名的牵挂比预想的更甚。
血契带来的联结让他能隐约感知到千织状态平稳,但这几日独处时,心中那份偷来的温暖似乎也冷却了几分,让他迫不及待想要回到那抹身影旁。
花房的门虚掩着,温润潮湿的空气混合着鸢尾特有的清香扑面而来。
枢推开门,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穹顶,在翠绿的叶片和娇嫩的花朵上跳跃。
千织正站在一张铺着软垫的矮桌旁,手里拿着一把银色的花剪,专注地修剪着一捧刚采摘下来的深紫色鸢尾。
他的动作很慢,很仔细,剪掉多余的枝叶,调整花茎的长度,然后将修剪好的花一枝一枝插入桌上的水晶花瓶中。
阳光落在他微微低垂的侧脸上,长睫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神色平静得近乎寂然。
墨色的长发松散地束在脑后,几缕碎发滑落颊边,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
“小叔叔,我回来了。”
枢走近,用属于孩童的、带着一点雀跃的语气说道。
千织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
他缓缓抬起眼帘,青绿色的猫眼望向枢。
他轻轻点了点头,算是回应,然后又低下头,继续摆弄手中的花枝,反应很淡。
没有预想中那种带着温度的笑,甚至没有像往常那样,在他靠近时伸出手揉揉他的头发。
一种莫名的、细小的不安,如同冰凉的蛛丝,悄无声息地缠上了枢的心头。
他维持着脸上的天真笑容,走到矮桌的另一边,看着千织插花。
“回去怎么样?悠和树理……都好吗?”
千织一边将最后一枝鸢尾插入瓶中,调整着整体的姿态,一边开口问道。
他的声音清冷平稳,听不出什么情绪。
枢的心跳漏了一拍,但面上不显,乖巧地回答:
“一切都好。父亲和母亲让我代他们向小叔叔问好。”
他小心仔细地观察着千织的反应。
千织的动作停了。
他放下手中的花剪,目光落在面前那瓶精心插好的鸢尾上,深紫色的花瓣在阳光下泛着丝绒般的光泽。
他没有立刻接话,沉默在花房中蔓延,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鸟鸣。
千织忽然偏过头,掩唇轻轻咳嗽了两声。
声音不大,却让枢心中一紧。
他立刻绕过矮桌,走到千织身边,伸手想要去握他的手,语气带上了一丝紧张:
“小叔叔?是不是又不舒服了?哪怕身体好转了一些,还是多休息比较好。”
他的手即将碰到千织微凉的手指时,千织却不着痕迹地将手移开,拿起了旁边的湿布,擦拭着桌上不小心滴落的水渍。
“……我没事。”
千织低声说,目光依旧没有看向枢,而是转向了桌上那瓶鸢尾,
“习惯了。”
枢的手僵在半空,那股不安感骤然放大。
千织在回避他的触碰,这在以前是极少有的。即使是在病中,千织也极少拒绝他的靠近。
“好看吗?”
千织忽然问,视线落在鸢尾上。
枢愣了一下,随即顺着他的话题,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像往常一样带着依恋和赞叹:
“小叔叔种的,当然好看。花的颜色很漂亮。”
他试图露出一个更灿烂的笑。
千织沉默了一会儿。
花房里安静下来,阳光在玻璃上移动,光影悄然变换。
只有鸢尾的香气,丝丝缕缕,萦绕不散。
然后,千织轻轻地、几乎无声地叹了口气。
那叹息太轻,却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在枢心中激起圈圈扩散的涟漪。
“小枢其实不是很喜欢花。”
千织开口,声音很轻,像是自言自语,
“他总说,花抢走了我对他的注意力……所以,比起老老实实地回答我花好不好看……”
他停顿了一下,青绿色的眼眸深处,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如同水光般的波动,
“……他喜欢直接钻进我怀里,把脸埋起来,闷声闷气地说‘小叔叔只看我就好了’。”
枢的呼吸屏住了。
他感觉到自己的指尖有些发凉。
“他也不喜欢叫悠和树理‘父亲母亲’。”
千织继续说道,语气依旧平缓,却像一把钝刀子,缓慢而坚定地切割着什么,
“他觉得这样的称呼硬邦邦的,一点都不亲近。只叫‘爸爸’、‘妈妈’,撒娇的时候还会拖长了音调……树理经常说他撒娇起来让人没辙。”
他的目光,终于从那瓶鸢尾上移开,缓缓地、清晰地,落在了枢的脸上。
那双青绿色的猫眼,此刻静默得惊人,里面没有愤怒,没有质问,没有憎恶,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近乎悲悯的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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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平静之下,仿佛冻结了千言万语。
只剩下了然于心的平静。
“所以……”
千织的声音很轻,却每一个字都像敲打在枢的心上,
“你能告诉我……你是谁吗?”
花房里的空气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
枢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冻结了。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
所有的伪装,所有卑劣窃取的温暖,都在这一句平静的询问下,显得如此可笑,如此不堪一击。
千织静静地看着他,看着那双此刻写满了震惊、无措、以及一丝被戳穿后狼狈的深色眼眸。
只是耐心地等待着,等待一个早已知道的答案。
然后,他垂下眼帘,目光再次落回那瓶鸢尾上,声音轻得如同叹息:
“占着小枢的位置……他会哭的。”
这句话,像最后一根稻草,轻轻落下,却压垮了枢心中所有的防线。
他不是没有想过被揭穿的可能,他甚至为此焦虑、为此谋划。
但当这一刻真正来临时,当他看着千织那双平静得近乎空茫的眼睛,听着他用那样轻、却那样肯定的语气说出“小枢”的细节时。
他感到的不仅仅是计划被戳穿的慌乱,更是一种……更深层的、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恐慌和……钝痛。
他怕的是千织此刻的眼神。
那眼神里没有他预想中的憎恨或崩溃,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带着淡淡悲伤的平静。
我知道你不是他了。
他卑劣的扮演,他贪婪的汲取,他所有小心翼翼的隐瞒,在这样一双眼睛面前,都变成了一个苍白而拙劣的笑话。
“我……”
枢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干涩得厉害。
他发现自己无法再用那种孩童的天真语气说话,也无法再维持那层伪装。
千织已经撕开了那层面纱,他再演戏,只会显得更加可笑。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眼眸对上千织的,里面属于孩童的懵懂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淀了时光的复杂与沉重。
“我……不是他。”
他最终承认了,声音恢复了本来的平静,却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
“那个孩子……已经不在了。”
说出这句话时,他紧紧盯着千织的脸,不放过他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千织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握着湿布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
但他脸上依旧没有什么剧烈的情绪波动,只是那层平静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无声地碎裂了。
他早就感觉到了不同。
只是直到此刻,才得到了最终的确认。
“我本来应该没那么容易醒过来,对吗?”
千织轻声问,目光落在自己苍白的手上,
“李土他……做了什么?”
枢的喉咙有些发紧。
千织的敏锐远超他的想象,与记忆中那个游离在外的身影大相径庭。
“……他做了一场交易。”
枢缓缓说道,选择了部分真相,也是千织此刻最可能接受的部分,
“用一些……代价,换取能救你的方法。我被他唤醒,从契约上要奉他为主,来救你。”
他没有提及献祭的具体细节,没有说那个“代价”就是真正枢的生命。
他不想,在此时此地,将那血淋淋的真相完全剖开在千织面前。
千织沉默了。
他长久地看着枢,透过这具孩童的躯壳,看清里面那个古老而陌生的灵魂。
然后,他移开视线,望向窗外明媚的阳光,青绿色的眼眸里映着晃动的光影,却显得异常空洞。
“所以……你现在在这里,”
他的声音轻得像羽毛,
“为什么还要用这个身份?你想做什么吗?”
枢的心猛地一沉。
“一开始……是的。”
“那现在呢?”
千织转过头,重新看向他,目光平静无波,
“你……为什么还留在这里?”
为什么还留在这里?
枢被问住了。他发现自己无法立刻给出一个答案。
想说你的身体里有我的血契,我们待在一起,对你的身体更好一些,想说我们很早的时候就见过,只是你不记得…
太多的话堵在喉咙,无力说出。
只能沉默。
但沉默,似乎本身就是一种回答。
千织看着他,看了许久,最终轻轻扯了扯嘴角,那是一个极淡的、近乎虚幻的弧度。
“我累了。”
他低声说,扶着桌沿,慢慢站起身,
“先回去休息了。”
他没有再看枢一眼,也没有再追问什么,只是将手中擦了一半的湿布放下,转身离开。
阳光将他单薄的背影拉得很长,却驱不散那浓重的、几乎要将他吞没的孤寂。
枢站在原地,看着那抹身影消失在花房门口,深色的眼眸中翻涌着剧烈的情绪。
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尚未完全明了的恐慌。
他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却只抓到了一片虚无的空气。
花房里,那瓶刚刚插好的深紫色鸢尾,在午后的阳光下静静绽放,美丽,却寂静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