玖兰枢如同春日里最坚韧的藤蔓,在爱与祝福中悄然生长。
日子在婴孩的咿呀学语、蹒跚学步中流淌,仿佛被拉长的蜜糖,甜润而宁静。
但长老院的画风却不是这样,小枢的血脉特殊,阴差阳错可以作为唤醒始祖的钥匙。
长老们蠢蠢欲动。
但提议被李土以不容拒绝的姿态驳回,他知道千织有多喜欢那个孩子,哪怕平常他会因为那个孩子抢夺了属于自己的注意力而感觉到别扭,但总归无伤大雅。
比起自己心里的别扭,让千织难过才是他最不能接受的。
他接受不了少年看着他憎恶的眼神。
长老院的谋划,在李土一句冰冷而不容置喙的“此事不必再提”后,暂时偃旗息鼓。
所有人都看得出,这位权柄在握的主君大人,对那位体弱的小少爷的在意,已然成了一种不可触碰的逆鳞。
而玖兰枢这个被纯血荣光与隐秘诅咒同时缠绕的孩子,此刻却懵懂地沐浴在最为纯粹的宠爱里。
在他稍稍长大,能够短暂离开父母身边后,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被千织接回主宅小住。
千织会耐心地将小小一团的枢抱在怀里,坐在玻璃花房洒满阳光的角落,或是自己房间铺着厚绒地毯的窗边,用清泠而平稳的嗓音,为他念着古老绘本上的故事。
那些关于星空、海洋、勇敢骑士与沉睡玫瑰的传说,从他淡色的唇间流出,似乎也带上了一种安抚人心的魔力。
小枢总是睁着那双继承了树理和悠优点的、漂亮而纯净的眼睛,安静地听着,偶尔伸出小手,去触碰书页上精美的插图。
千织也会握着枢肉乎乎的小手,一笔一划地教他认字。
小枢学得很认真,虽然常常写歪,但千织从不催促,只是轻轻纠正他的手指,青绿色的眼眸里盛着罕见的、近乎宠溺的耐心。
小家伙摇摇晃晃学走路的时候,千织会站在不远处,目光专注地追随着那个小小的、试图掌握平衡的身影。
当枢终于踉跄着、带着满脸的兴奋与依赖扑进他怀里时,千织总会稳稳地接住,然后抬手揉揉小家伙柔软的发顶,当做鼓励。
千织会从玻璃花房里剪下一朵开得最美的鸢尾,小心地别在小枢的耳边或衣襟上。
小小的团子别着娇艳的花朵,表情懵懂又带着点新奇,往往逗得一旁的绯樱闲忍俊不禁,连李土远远瞥见,紧抿的嘴角也会几不可察地松动一下。
生活仿佛真的可以这样,平淡、温馨,带着花香与童稚的笑语,日复一日地流淌下去。
那些隐藏在血脉深处的阴霾,那些关于权力、始祖与牺牲的古老低语,似乎都被隔绝在了这片小小的安宁之外。
然而,命运的齿轮从不因表面的宁静而停歇。
隐患如同深埋地底的毒藤,终会在最猝不及防的时刻,破土而出,缠绕上看似最坚固的堡垒。
那是一个与往常并无不同的午后。
阳光正好,玻璃花房内暖意融融,鸢尾开得正盛,空气里浮动着清雅的芬芳。
千织刚刚为几株新苗浇完水,拿着软布,细细擦拭一片沾了水珠的玻璃。
他的动作很慢,脸色在阳光下显得有些过分苍白,连那抹惯常的清冷也仿佛被稀释了,透出一种脆弱的透明感。
李土刚结束了一场冗长的族务会议,心头烦闷未消,下意识地便想来看看千织。
似乎只有看到那片青绿眼眸中的平静,才能稍许平息他血液里躁动的暴戾。
他穿过长廊,走向花房,步伐比平时快了些。
“砰!”
一声沉闷的、重物落地的声音,透过玻璃清晰地传了出来。
李土的心脏猛地一缩,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水般兜头浇下。
门在他手下瞬间化为齑粉。
映入眼帘的景象,让他的血液瞬间冻结。
千织倒在了铺着浅色石板的地面上,身下是散落的软布和几片被碰掉的鸢尾花瓣。
他双眼紧闭,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唇色淡得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了无生气。
阳光依旧明媚地照耀着他,却仿佛照在了一尊毫无生命的玉雕上。
“千——!!!”
李土的嘶吼声撕破了午后的宁静,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崩溃的恐慌。
他几步冲过去,膝盖重重砸在地面上也浑然不觉,颤抖着手将地上的人抱进怀里。
触手的身体冰凉而绵软,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那总是微凉却稳定的脉搏,此刻跳动得杂乱而无力。
“叫医师!把最好的全都叫来!快——!!”
他抬起头,眼眸里布满了骇人的血丝,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而扭曲变形,如同受伤野兽的咆哮。
宁静被彻底打破,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
仆从们跌跌撞撞地跑去传唤医师,整个宅邸乱成一团。
李土紧紧抱着千织,试图用自己温热的体温去暖和他冰凉的身体,手指无意识地抚过他苍白冰冷的脸颊,声音嘶哑地、一遍遍低唤着他的名字,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那种即将失去的恐惧,如同最深的梦魇,攥住了他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
医师们以最快的速度赶到,战战兢兢地进行检查。
李土就守在床边,如同一尊濒临爆发的火山,周身散发的低气压让房间里的空气都近乎凝固。
他异色的眼眸死死盯着医师们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
检查持续了许久。
最终,为首的、最德高望重的老医师,在同伴们惶恐的目光中,面色凝重地转向李土,声音干涩而沉重:
“李土大人……千织少爷他……”
“说!”
李土的声音嘶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却也泄露了一丝颤抖。
老医师深吸一口气,垂下眼帘,不敢看李土那双仿佛要噬人的眼睛:
“少爷的身体……本源亏空已久,血脉之力稀薄且极不稳定,如同……一座内部早已被蛀空、仅靠几根细木勉强支撑的危楼。此次晕厥,便是支撑的平衡被彻底打破的征兆。此症……由来已久,先天不足,后天又……唉,如今已是油尽灯枯之象,恐非寻常药石所能挽回,只可……稍延时日。”
油尽灯枯。
恐非药石所能挽回。
稍延时日。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李土的心脏,带来尖锐而冰冷的剧痛。
他知道千织身体不好,需要小心温养,随时都有可能丧命,可从未想过这一天会来的这么快。
无尽的悔恨与恐惧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如果他早知道……如果他更小心一点……如果……
“救他。”
李土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疯狂,
“不管用什么方法,付出什么代价,我要他活着!好好地活着!”
老医师与其他医师交换了一个绝望的眼神,最终只能深深低下头:
“大人,我等……尽力。但少爷的身体状况,实在……请大人早做……其他打算。”
李土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冰冷的墙壁上,才勉强稳住身形。
他看着床上昏迷不醒、脸色苍白如纸的千织,看着他那张精致却缺乏生气的脸,胸腔里翻涌着毁灭一切的暴怒,却又被更深沉的无力感死死压住。
他不能失去他。
绝对不可以。
接下来的日子,李土仿佛变了一个人。
他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千织床边,亲自喂药,擦拭,甚至尝试着用自己的力量去填补千织身体里的那些空洞,尽管收效甚微。
他变得沉默,阴郁,整个人笼罩在一层绝望而焦躁的阴影里。
去长老院处理必要事务时,他毫不掩饰自己的坏脾气,几次几乎与那些迂腐的老家伙们当场冲突。
整个玖兰家都笼罩在一片山雨欲来的低气压中。
就在这个时候,那个被李土强行压下的、阴毒而诱人的提议,如同黑暗中窥伺已久的毒蛇,再次吐出了信子。
一次秘密的会议后,一位素来以忠于“传统”着称的长老,觑着李土阴沉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却又带着某种蛊惑的意味,旧事重提:
“李土大人,关于小少爷的身体……我等亦深感忧虑。或许,还有一个方法,可以尝试。”
李土抬起猩红的眼眸,冰冷地看向他,没有打断,但眼神里充满了不耐与警告。
那长老咽了口唾沫,压低声音,继续说道:
“始祖大人见多识广,力量深不可测,沉睡千年,或许……知晓某些逆转生死、弥补本源的古法秘术。唤醒始祖,未必只是为了力量,或许……也能为小少爷求得一线生机。”
李土的手指在座椅扶手上收紧,骨节发白。
他没有立刻驳斥。
另一位长老见状,连忙补充,语气更加委婉,循循善诱:
“况且……枢少爷年纪尚幼,不记事。始祖大人苏醒后,因契约与沉眠之故,力量与形态也需要时间恢复,初期多半会维持着孩童的模样。小孩子一天一个样,只要安排得当,瞒天过海……并非难事。小少爷与枢少爷素来亲厚,若枢少爷‘因病’需要长期静养,被送往别处由专人照料,小少爷心中挂念,但也……未必能察觉其中关窍。”
他们的话语,如同最邪恶的魔咒,在李土早已被恐惧和绝望侵蚀的心防上,撬开了一道缝隙。
用枢……唤醒始祖?
换取救治千织的方法?
李土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猩红的眼眸里翻涌着剧烈的挣扎。他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那是献祭,是千织最疼爱的孩子的未来和可能的存在,去赌一个渺茫的希望。
可是……千织等不了了。
老医师那句“油尽灯枯”、“稍延时日”,如同梦魇般日夜回荡在他耳边。
他看着千织日渐消瘦、昏迷时间越来越长的样子,感觉自己的灵魂也在被一寸寸凌迟。
他无法想象没有千织的世界。
那将是一片彻底的、冰冷的黑暗与死寂。
什么权力,什么家族,在可能失去千织的恐惧面前,全都变得一文不值。
在他心里,没有人比千织更重要。
从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他唯一的顾虑,只剩下千织知道真相后……
他会怎样看他?
会恨他吗?
会用那双青绿色的、盛满温柔的眼睛,冰冷而憎恶地注视他吗?
光是想到那种可能性,就让他感到一阵灭顶般的窒息。
可是……如果千织不在了呢?
他宁愿千织恨他,怨他,至少……
他还在。
还活着。
还能被他看到,触碰到。
“只要瞒得好……”
长老的低语如同毒蛇的嘶嘶声,在他脑海深处盘旋。
对,只要瞒得好。
只要千织不知道。
只要他能活下去。
至于枢……那个孩子,拥有最纯净的玖兰血脉,是唤醒始祖最合适的“器”。
这是他的命运,从他降生在那样的时刻起,或许就已注定。
用他,换千织一线生机……值得。
李土缓缓闭上了眼睛,遮住了眼底那最后一丝挣扎与人性微光的湮灭。
再睁开时,那双眼里,只剩下了一片冰冷的、近乎残忍的决绝。
他不能失去千织。
哪怕为此要堕入深渊,背负罪孽,欺骗他最在意的人。
哪怕神明要与他争夺,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将神坛撕碎。
“此事……”
他开口,声音嘶哑而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令人胆寒的力度,
“须绝对机密。一切安排,由我亲自掌控。若走漏半点风声,惊扰了小少爷,或是计划有失……”
他没有说完,异色的眼眸扫过在场每一位长老,其中的杀意与警告,已不言而喻。
长老们纷纷低头,额角渗出冷汗,心中却同时松了一口气。
最艰难的一步,终于迈出了。
窗外,夜色深沉,无星无月。
为了留住生命中的光,玖兰李土亲手,推开了地狱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