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斯垂德最近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
不,应该说,是夏洛克身上出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
而这个现象,已经持续了整整三个月。
每次办案,无论案件大小、现场多么混乱血腥,那位大侦探的口袋里,总是装着一个约二十厘米高的布偶。
雷斯垂德第一次注意到它,是在东区一桩残忍的分尸案现场。
那天雨下得很大,犯罪现场所在的巷道泥泞不堪。
夏洛克蹲在尸体旁,黑色长大衣的下摆浸在泥水里,但他毫不在意。
手中的放大镜在昏暗的光线下移动,灰蓝色眼眸锐利如鹰。
然后,他站起身,从大衣内袋里掏出那个玩偶。
雷斯垂德愣了一下。
那是一个做工相当精致的布偶——头发用深色的丝线绣成,微微凌乱,很有夏洛克本人的风格;灰蓝色纽扣做眼睛,在雨中反射着微光;穿着略显凌乱的深色西装,手里拿着一个微缩的放大镜。
玩偶的表情捕捉得惟妙惟肖,那种混合着天才的傲慢和孩童般好奇的神态,正是夏洛克·福尔摩斯本人。
夏洛克用戴着手套的手指,轻轻捏了捏玩偶的脸颊,然后戳了戳它的脑袋。
动作很轻,很自然,像是在进行某种日常仪式。
“切口整齐,凶手有医学背景或屠宰经验,”
夏洛克开口,声音平静,
“尸体被分割成六块,但少了一块——左小腿。不是被带走,是被吃掉了。”
他顿了顿,低头看着玩偶,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
“又完成一案,不愧是我,对不对?”
那句话很轻,几乎被雨声淹没。
但雷斯垂德听见了。
他站在那里,雨水顺着帽檐滴落,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他知道那个玩偶是谁做的。
也知道夏洛克为什么要这样做。
三个月前,伦敦大桥上的那一跳,泰晤士河里的搜寻,苏格兰场内部有限几人知道的真相。
雷斯垂德和千织的交流其实不多。
大多数时候,是工作需要。
需要尸检报告,需要查阅医学档案,需要一些专业意见。
千织总是很配合,会耐心解释那些复杂的医学术语,会在报告上标注重点。
他见过夏洛克在千织面前的样子。
那种罕见的、毫不掩饰的欣赏,那种会主动缩短的距离,那种会放柔的语气。
雷斯垂德认识夏洛克这么长时间,见过他对很多人表现出兴趣,但从未见过他对一个人表现出那样的……偏爱。
是的,偏爱。
而现在,千织不在了。
消失在泰晤士河里。
苏格兰场对外公布的是“犯罪卿畏罪自杀”,但少数几个知情者知道真相。
雷斯垂德选择沉默,不是因为程序或命令,而是因为……那个死去的人,值得这样的沉默。
千织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这是雷斯垂德在有限的接触中得出的结论。
礼貌,专业,安静,但眼神里有种深沉的温柔。
所以雷斯垂德沉默了。
他看着夏洛克每天带着那个玩偶出现,看着他在破案后对玩偶自言自语,看着他把玩偶当成某种……寄托。
他不觉得这可笑。
只觉得悲哀与难过。
“福尔摩斯,”
雷斯垂德开口,声音在雨声中有些模糊,
“需要派人去附近的屠宰场和医学院查访吗?”
夏洛克抬起头,将玩偶小心地放回口袋,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易碎品。
“医学院优先。”
他说,灰色眼眸重新变得锐利,
“凶手不是屠夫。分割手法虽然粗糙,但关节处理显示出解剖学知识。医学院的学生、辍学者、或被开除的教师——往这个方向查。”
“明白。”
雷斯垂德点头,转身去布置任务。
走了几步,他回头看了一眼。
夏洛克还站在原地,手放在大衣口袋上。
雨越下越大。
伦敦的街道在雨幕中模糊成一片灰色的水彩。
………
卡尔顿俱乐部的私人包厢里,茶香氤氲。
麦考夫坐在惯常的位置上,手里端着一杯大吉岭红茶,膝盖上放着一份政府文件。
门被粗暴地推开了。
夏洛克大步走进来,风衣下摆带着室外的寒气。
他拉开麦考夫对面的椅子坐下,没有打招呼,直接说:
“我需要查看内政部三年前关于东区贫民窟改造计划的原始提案文件。苏格兰场的档案不全,有人刻意删减了关键部分。”
麦考夫放下手中的文件,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才缓缓开口:
“理由?”
“跟最近的连环杀人案有关。”
夏洛克说,
“目标区域重叠。我怀疑不是模仿犯罪。”
麦考夫看着他,眼眸里闪过一丝赞赏,但很快被惯常的平静掩盖:
“可以安排。明天下午,我的办公室。”
夏洛克点点头,准备起身离开。
但就在这时,他的目光落在麦考夫的手杖上。
确切地说,是手杖上挂着的那个玩偶。
黑发,青绿色的纽扣眼睛,穿着一身白大褂。
玩偶的表情温柔而平静,嘴角带着极淡的微笑。
夏洛克的表情瞬间变了。
“为什么,”
夏洛克开口,声音压抑,
“你有特别款?”
麦考夫抬起头,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端起茶杯,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
夏洛克大步走进来,停在桌前,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前倾,
“我们的都是本人形象,为什么你有他的?”
他顿住了,声音低了下来:
“为什么……你有我没有的?”
麦考夫放下茶杯,拿起那个玩偶,手指轻轻抚过玩偶的白大褂,动作很轻,像在触碰什么珍贵的东西。
“这是补偿。”
麦考夫终于开口,声音平静。
“补偿?”
夏洛克皱眉,
“什么补偿?你让他签了什么不平等条约?”
“他答应我要好好活着。”
麦考夫看着玩偶,眼神遥远,
“在做出那个决定之后,知道自己可能做不到,所以……给我送了这个。”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近乎苦涩的弧度:
“小赖皮鬼一个。”
夏洛克愣愣地看着麦考夫,看着那个总是冷静、总是掌控一切、总是把情感深埋的哥哥,此刻露出这样……人性化的表情。
“你……”
夏洛克的声音有些干涩,
“你和他……有过约定?”
“在他出事的前一周。”
麦考夫轻声说,眼睛依然看着玩偶,
“他来找我,请求我保下莫里亚蒂兄弟。我答应了,但提出了条件——其中一个条件,就是他必须好好活着。”
他抬起头,看着夏洛克,眼眸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他答应了。但显然……他没打算遵守。”
夏洛克的心脏像被什么东西攥紧了。
“但如果可以,”
麦考夫继续说,声音更低了些,
“我宁愿不要这个娃娃。”
他将玩偶轻轻放在桌上,推给夏洛克:
“你想要的话,拿去吧。”
夏洛克看着那个玩偶,看着那双青绿色的纽扣眼睛,手指颤抖着伸出去,但最终没有碰。
“不。”
他摇头,声音嘶哑,
“那是他给你的……我的,要等他回来亲手再做一个。”
短暂的沉默。
包厢里只有壁炉火焰的噼啪声,和窗外伦敦街道隐约的喧嚣。
“还是没有找到他的下落吗?”
夏洛克终于问出了那个他每天都在问,但永远得不到满意答案的问题。
麦考夫沉默了几秒,然后摇了摇头:
“下游都找过了。没有尸体,没有衣物,没有任何……属于他的痕迹。”
他顿了顿,补充道:
“可能被人救起来了。泰晤士河每天有那么多船只经过,如果当时有船在附近,如果他被及时救起……”
“但如果有,为什么三个月了,一点消息都没有?”
夏洛克打断他,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愤怒和绝望,
“坎特米尔侯爵动用了所有关系,你也派了人,我也在托人去找。如果他还活着,如果他被救起来了,为什么没有人联系我们?为什么?!”
麦考夫看着他,眼神里有同情,但更多的是某种更深沉的、夏洛克看不懂的情绪。
“通告已经发出去了。”
麦考夫最终说,声音恢复了平时的冷静,
“所有医院、诊所、港口、沿岸的村镇……都收到了寻人通知。我们只能等。”
“等?”
夏洛克笑了,那笑容里没有任何温度,
“等多久?等一年?等十年?等到我们都老了,等到……”
他说不下去了。
“他的身体……”
夏洛克喃喃道,想起了千织坠河前咳出的血,想起了麦考夫曾经透露的“器官衰竭”,
“如果他还活着,一定需要医疗帮助。但所有医院都没有记录……”
“除非,”
麦考夫轻声说,
“救他的人,有办法不通过正规渠道获得医疗资源。”
夏洛克猛地抬头:
“什么意思?”
麦考夫没有回答。
他只是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房间,看向窗外伦敦灰暗的天空。
“有时候,夏洛克,”
他的声音很轻,几乎像自言自语,
“我们得接受,有些事情超出了我们的控制。有些人……选择了自己的路,哪怕那条路是孤独的,是痛苦的,是……我们无法理解的。”
夏洛克站在原地,看着麦考夫的背影,突然有一种感觉——他的哥哥知道些什么。
知道一些没有说出来的事。
关于千织。
但他没有问。
因为他知道,麦考夫如果不想说,就永远不会说。
“我会继续找。”
夏洛克最终说,声音坚定,
“无论多久,无论多难。”
麦考夫转过身,看着他,点了点头:
“我知道。”
然后,他走回桌边,拿起那个白大褂玩偶,重新放回自己西装的内袋里,动作轻柔而郑重。
夏洛克看着他的动作,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他们都失去了千织。
三个月后,泰晤士河下游,一个偏僻的河湾。
夏洛克站在岸边,他已经沿着泰晤士河走了整整一百二十英里,询问了每一个沿岸的村落,检查了每一处可能被冲上岸的角落。
一无所获。
今天是他计划中这段搜寻的最后一站。
如果再没有线索,他就得回伦敦了。
但不是放弃,而是重新整理思路,制定新的搜寻计划。
河湾很安静,水面平静得像一面镜子,倒映着灰暗的天空。
岸边有几间破旧的木屋,看起来已经废弃多年。
远处的树林里传来鸟鸣声,清脆而孤独。
夏洛克沿着河岸慢慢走着。
他知道其实找到如今,那个人已经很难有生还的可能了,但他依旧不愿意放弃。
因为有些人,一旦走进了生命里,就再也无法离开。
泰晤士河依旧静静流淌,吞没秘密,也孕育希望。
他相信,总有一天能等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