坎特米尔宅的书房,清晨的光线透过高大的落地窗,在深色木质地板上投下菱形的光斑。
坐在书桌后,面前摊开着几份商业合同和地产卷宗。
金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穿着侯爵为他定制的深灰色西装,领带系得规整,看起来就像任何一位在贵族宅邸中工作的年轻秘书或顾问。
但那双绯色的眼眸深处,是一片死寂的、没有波澜的深潭。
他已经在这里生活了三个月。
从犯罪卿伏诛事件后,坎特米尔侯爵将他秘密接回宅邸,安排新的身份,让他负责处理家族部分商业和法律事务。
威廉每天早上七点起床,洗漱,换上侯爵准备的西装,到书房开始工作。
阅读合同,审核条款,起草回函,偶尔代表侯爵参加一些不重要的商业会议。
他的数学天赋和逻辑思维在这些事务中展露无遗,总能迅速发现问题,提出精准建议。
侯爵对此很满意。
但威廉知道,侯爵看他的眼神总是复杂的,有痛苦,有怨怪,还带着一丝…理解?
但他觉得自己不配。
不配被原谅,不配被照顾,不配……活着。
午后的阳光偏移,威廉处理完最后一份文件,在末尾签下“威廉·卡特”的化名。
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
他放下笔,揉了揉太阳穴。
胸口那种熟悉的钝痛又开始发作。
每当想起千织,想起千织临走前温柔地抚摸他的脸,喃喃着“醒来就没事了”,就会涌上来的痛。
赎罪。
是的,赎罪。
这是他活着的唯一意义。
用余生每一分每一秒,为千织的死赎罪。
他是个肮脏的罪人,手上沾满了无数人的鲜血。
罪人,不配得到宽恕与安宁。
敲门声响起。
“进来。”
威廉没有抬头。
管家推门进来,恭敬地鞠躬:
“威廉先生,侯爵大人请您去茶室一趟。有一位客人需要您招待。”
威廉抬起头,有些诧异。
侯爵很少让他直接接触客人,尤其是不预先告知的客人。
“是什么客人?”
威廉问。
管家回答,
“侯爵大人说……您认识他。”
威廉在脑海中搜索这个名字,但没有印象。
不过既然侯爵让他去,他便照做。
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西装,跟着管家走出书房。
走廊很长,铺着厚厚的地毯,墙壁上挂着历代坎特米尔家族成员的肖像画。
威廉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那些画像,最后停留在某处。
那里本该有一幅千织的肖像,但现在是空的。
侯爵让人取下来了,说“等小千回来再挂一幅新的上去”。
等小千回来。
多么渺茫的希望。
但侯爵坚信不疑。
威廉不知道这是老人的自我安慰,还是真的有什么他不知道的线索。
他只知道,每次听到这句话,他的心就像被钝刀割过。
茶室在宅邸的东翼,面向花园。
秋季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洒进来,室内温暖明亮。
茶几上已经摆好了茶具,精致的骨瓷茶杯在光线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一个人背对着门,站在窗前,看着窗外的花园。
威廉走进茶室,管家轻轻关上门。
“史密斯先生,”
威廉开口,声音平静而有礼,
那人转过身。
威廉所有的声音都卡在喉咙里,像被无形的力量扼住了呼吸。
他的瞳孔剧烈收缩,眼眸里翻涌着震惊、难以置信。
金发,深绿色的眼睛,三十岁上下,穿着考究但略显陈旧的深色西装,面容清俊但线条硬朗。
那个在他的计划里,作为“革命英雄”,被他亲手“杀死”
那个应该在议院门前,被“犯罪卿”
威廉僵在原地,手指无意识地蜷缩,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提醒他这不是幻觉,不是噩梦。
是现实。
但怎么可能?
苏格兰场的报告,医院的死亡证明……
一切都是他亲眼确认的。
可是现在,这个人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
“威廉先生,”
亚当开口,声音和记忆中一样,低沉而温和,
“许久不见了。”
威廉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发不出声音。
他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只能发出破碎的气音:
“……这到底……”
他没有说完。
因为不知道该怎么问。
问“你为什么还活着”?
问“这是怎么回事”?
问“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所有的问题在脑海中翻涌,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亚当看着他震惊的表情,走到茶几旁,从西装内袋里取出一个普通的白色信封,放在桌上,轻轻推向威廉:
“我是来送东西的。”
威廉的目光落在那封信上。
信封很普通,没有地址,封口处用火漆封着,火漆上没有纹章,只是简单的红色蜡封,翻到背面,也只有一个像是猫爪一样的涂痕。
但威廉认了出来。
千织的标志。
他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每一次搏动都带来尖锐的痛楚。
他颤抖着伸出手,拿起那封信,手指触碰到信封的瞬间,几乎要握不住。
他看了一眼亚当。
亚当点点头。
威廉深吸一口气,撕开火漆,取出信纸。
信纸是普通的白色书写纸,折得很整齐。
他展开,开始阅读。
“廉,
你见到亚当了吧?
别担心,不是阴谋,是我救的他。
萨姆是我的病人,当我察觉到他周边有人在监视的时候,就猜到一部分事情了。
在萨姆遭遇刺杀之后,我更加确定了我的猜测。
有人想通过伤害萨姆,让亚当失控,毁掉他的政治生涯,也毁掉改革法案。
我知道你们一定会去找亚当。
所以我让他瞒下了萨姆还活着的消息。
一个是为了保护他们。
如果外界知道萨姆没死,那些想对付亚当的人可能会再次下手。
一个是希望你们的‘计划’能照常进行。
我不想因为我救下萨姆,就让整个计划出现变数,你已经为那个计划耗费太多心血了。
所以最后,你当面杀死革命英雄的效果达成。
唯一不同的是,亚当并没有死。
我答应过萨姆,会保护他和他的哥哥。
所以现在,廉,听我说。
我知道你会说自己没有资格审判恶人,手上沾满鲜血。
可你杀人从来不为自己,廉。
每一次动手,每一次策划,你问的都是‘这样做能让更多人过得好吗’,‘这样做能推动改变吗’。
你从未为自己谋取过一分一毫的利益。
你从未因为私欲而举起屠刀。
你是为了一个更好的世界,为了那些像萨姆一样生病却看不起医生的孩子,为了那些在工厂里被压榨的工人,为了那些没有声音的普通人。
这当然不能洗清所有的罪。
但至少……
你没有。
廉,放过自己。
你已经背负了太多,太久了。
所以,现在轮到你了。
在接下来的日子,为自己而活。
去做你想做的事,不是为了赎罪,不是为了改变世界,只是……为了你自己。
这是我最后一个请求。
爱你的,
小千”
信结束了。
威廉愣愣地看着那些字,那些温柔而清晰的字,那些用最平静的语气说着最震撼的事实的字。
他的眼泪滴落下来,在信纸上晕开,模糊了字迹。
一滴,两滴,三滴。
他颤抖着将信纸按在胸口的位置,低下头,肩膀剧烈地颤抖。
但没有声音。
只有压抑的、几乎要把心肺都撕裂的颤抖。
亚当站在对面,静静地看着他,眼神复杂。许久,他轻声开口:
“坎特米尔先生救下萨姆之后,我就想着,无论他要我做什么,我都答应。”
威廉抬起头,眼眶通红,看着亚当。
“但他只是让我答应你们的要求。”
亚当继续说,声音很平静,像是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他安排我和萨姆去了北方的一个小镇,给了我们新的身份,一笔足够生活的钱。到了那边也一直都有人在照顾我们。医生定期为萨姆检查,家庭教师继续教他学习,邻居都很友善。”
他顿了顿:
“萨姆现在很好。病情稳定了,晚上不再疼得睡不着觉。他交了几个朋友,虽然还是坐轮椅,但笑容多了很多。他经常问我,‘哥哥,坎特米尔医生什么时候来看我?’那个时候,一封信带来了他的死讯。”
威廉的心脏又是一阵刺痛。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亚当的声音低了下来,
“我只能说,‘等坎特米尔医生忙完了,就会来看你。’”
茶室里重新陷入沉默。
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在两人之间投下明亮的光带,尘埃在光柱中无声飞舞。
许久,威廉终于找回了声音,嘶哑得可怕:
“他……他还安排了什么?”
亚当看着他:
“很多。但只有这封信,他希望我亲手交给你。”
威廉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千织。
他救下了亚当和萨姆,却瞒着所有人,让计划继续进行。
他预见到了威廉的自责,准备了这封信,在三个月后送到他手中。
他甚至……连威廉会想什么话,都猜到了。
威廉重新睁开眼睛,看着手中的信,又看看亚当,嘴唇颤抖:
“谢谢……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亚当摇了摇头:
“该说谢谢的是我。如果不是坎特米尔先生,萨姆可能已经……而我,也不可能重新站在这里,大概会在愤怒和绝望中,毁掉自己一生追求的理想。”
他走上前,轻轻拍了拍威廉的肩膀:
“他希望你好好活着,威廉先生。为了自己。”
威廉点点头,眼泪再次滑落。
亚当离开了。
茶室里重新只剩下威廉一人。
他坐在那里很久,手里紧紧握着那封信,像是握着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物。
窗外的阳光渐渐西斜,将房间染成温暖的金色。
威廉缓缓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花园里已经开始凋零的秋日花朵,看着远处伦敦灰暗的天空。
威廉低下头,看着手中的信,手指轻轻抚过那些字迹。
窗外,一阵秋风吹过,卷起落叶,在空中旋转,飞舞,然后缓缓落下。
像某种结束。
也像某种开始。
而在书房里,坎特米尔侯爵听着管家汇报完,手上抚摸着相框里千织的照片。
“小千啊,”
他轻声喃喃,
“他开始原谅自己了…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爷爷相信你说的…一定会回来。”
“别让爷爷等太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