坎特米尔侯爵的书房,曾经是千织最喜欢的地方之一。
高大的书架从地板延伸到天花板,塞满了装帧精美的书籍,从医学典籍到文学经典,从历史文献到哲学论着。
壁炉上方挂着一幅家族肖像。
已故的坎特米尔夫妇端坐中央,年轻的千织站在侯爵身旁,黑发青眼,笑容温婉而安静。
但现在,书房里只有死寂。
侯爵坐在壁炉前的扶手椅里,背脊依然挺直,但那种平日里支撑着他的、属于老派贵族的骄傲与威严,似乎被某种东西抽空了。
他穿着一件深色的晨袍,银发没有像往常那样一丝不苟地梳起,而是松散地垂在肩头。
手里握着一个布偶。
那个千织亲手缝制的、穿着礼服、眼神慈祥的“爷爷”玩偶。
他的眼眶红肿,眼下是浓重的青影,整个人像是突然老了十岁。
敲门声响起。
“进来。”
侯爵的声音沙哑。
门开了。威廉站在门口,脸色苍白如纸,金发凌乱,眼下的青影不比侯爵轻多少。
两人对视。
空气沉重得几乎凝成实体。
“侯爵大人。”
威廉开口,声音干涩,
“我……”
“过来坐吧。”
侯爵打断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威廉走过去,坐下。
动作有些僵硬,像一具被勉强操控的木偶。
壁炉里的火噼啪作响,火光在两人脸上投出晃动的阴影。
很长一段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最终,侯爵先开口了,眼睛没有看威廉,而是盯着手中的玩偶:
“他小时候……总喜欢往我这里跑。说爷爷的书房最安静,最适合看书。”
他的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
“那时候他身体不好,但倔得很,也很厉害。最年轻的天才医学生啊…我为他骄傲,但也总是担心……担心他太拼命,担心他那该死的凝血障碍,担心……”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
“担心有一天,他会像他父亲母亲一样,突然离开我。”
威廉的手指蜷缩起来。
“但我从没想过……”
侯爵的声音开始颤抖,
“会是以这种方式。和他爸爸一样……连遗体都……”
他说不下去了。
书房里只剩下壁炉火焰的噼啪声,和窗外隐约传来的伦敦街头的喧嚣。
威廉张了张嘴,想说“对不起”,想说“是我的错”,想说“如果我能早一点察觉”……
但所有的话都堵在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因为任何语言,在如此巨大的失去面前,都苍白无力。
侯爵终于抬起头,看向威廉。
那双曾经锐利如鹰的眼睛,此刻布满了血丝,眼神浑浊而痛苦:
“他去找你之前,来过我这里。”
威廉浑身一震。
“他说,‘爷爷,我要去做危险的事了。”
侯爵的声音破碎不堪,
“我问他要去做什么,他说……‘去完成一个承诺。去守护我的家人。’”
他闭上眼睛,泪水从眼角滑落。
“对不起……”
威廉终于发出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
“侯爵大人,对不起……是我……是我害了他……”
“不。”
侯爵睁开眼,看着他,眼神里有痛苦,但出奇地没有责怪,
“小千说得对。家人之间,最重要的是守护彼此。他选择了守护你,就像你曾经无数次守护他一样。”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
“只是……代价太大了。”
威廉低下头,双手捂住脸,肩膀开始颤抖。
侯爵看着他,看了很久,然后缓缓站起身,走到书桌旁,拉开一个抽屉,取出一个深棕色的木盒。
侯爵走回来,将盒子递给威廉:
“这是他留给你的。说如果……如果出了什么事,就把这个交给你。”
威廉愣愣地看着那个盒子,没有接。
“拿着吧。”
侯爵说,声音很轻,但不容置疑,
“这是他……最后想对你说的话。”
威廉颤抖着伸出手,接过盒子。
盒子不重,但在他手里,却沉重得像承载了整个世界的重量。
侯爵重新坐下,疲惫地挥了挥手:
“回去吧。看看他留给你的东西。然后……好好活着。这是他希望的。”
他顿了顿,补充道:
“这段时间外面还不太平,你就先待在这里,有什么需要的和管家提。”
威廉站起身,抱着那个盒子,朝着侯爵深深鞠了一躬。
然后他转身,离开了书房。
门轻轻关上。
书房里重新只剩下侯爵一人。
他重新拿起那个玩偶,手指轻轻抚过玩偶的脸庞,眼神空洞而遥远。
“小千啊……”
他喃喃道,声音轻得像叹息,
“你说你会回来……爷爷相信你。爷爷会等你回来的……多久都等。”
他顿了顿,眼泪再次滑落:
“所以……别担心爷爷。去做你该做的事吧。只是……记得回来。”
壁炉里的火焰继续燃烧,将老人的身影投在墙上,拉得很长,很孤独。
而在窗外,伦敦的天空依然灰暗。
威廉回到客房,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
他抱着那个木盒,很久没有动。
窗外的光线渐渐暗下来,黄昏降临。
壁炉里的火已经快要熄灭了,只剩下微弱的余烬,在灰烬中闪烁着最后的红光。
终于,威廉动了。
他打开盒子。
里面只有两样东西。
那个他曾经在千织房间里看到的、千织正在缝制的、他自己的玩偶。
现在完成了,精致得栩栩如生,甚至连他眼角那颗细微的痣都绣了出来。
还有一封信。
普通的白色信纸,折得很整齐。
信封上没有署名,只有一行清秀的字迹:
“给廉”。
威廉颤抖着拿起那封信,拆开。
信纸上的字迹很熟悉,是千织的笔迹,清秀而有力,但有些地方笔画略显凌乱,像是在压抑着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开始阅读。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完成我的计划啦,廉。”
第一句话,就让威廉的呼吸滞住了。
“我们从小就认识,我自认为算是了解你,怎么可能不知道你有事情瞒着我?有点小看我了。”
“不过,你不想让我知道,我就当做不知道。因为那是你的选择,你的路。”
“但是,这是我的私心,我想你活着。”
威廉的手指收紧,信纸发出轻微的褶皱声。
“别觉得让我去死不值得,廉。我的身体出了点问题。”
“哪怕没有这么一遭,剩下的时间也没有多长了。”
“不是为了让你好受些说的哄你的话,因为我还在生气。说好的一起走,说好的永远不抛弃彼此,可从什么时候开始,你们就把我丢在了后头,独自去承担一切?”
威廉的眼泪滴落下来,在信纸上晕开,模糊了字迹。
“你说要保护我,要把我放在安全的地方。但廉,你知道吗?最不安全的地方,就是没有你的地方。”
“所以这次,我不理你啦。小千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但别误会,我不是在怪你。只是……你明白的。”
“所以,继续去做你想做的事吧……好好活下去。这是我对你最后的请求,也是我唯一的愿望。”
信的末尾,字迹变得更加潦草,像是写到这里时,已经用尽了力气:
“然后,笑一笑。你笑起来很好看,廉。别总是皱着眉头,别总是把一切扛在自己肩上。”
“晚安,廉。”
“爱你的,小千。”
信结束了。
威廉愣愣地看着那些字,那些温柔而残忍的字,那些用最平静的语气说着最决绝的话的字。
他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滴在信纸上,滴在玩偶上,滴在自己的手背上。
但他发不出声音。
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只能发出压抑的、破碎的抽泣声。
他抱着那个玩偶,抱得很紧,像是抱着世界上最后的温暖。
玩偶很软,带着淡淡的、属于千织的皂角香气。
威廉将脸埋在玩偶的肩膀上,肩膀剧烈地颤抖。
他想起了小时候,在贫民窟,千织小小的手抓着他的衣角,青绿色的眼睛亮晶晶的,说“廉,我会保护你的”。
他想起了无数次,千织安静地站在他们身后,用那双清澈的眼睛看着他们,眼神里有担忧,有关切,有……
被他忽略的孤独。
他一直以为自己在保护千织。
但原来,被保护的一直是他。
“对不起……”
威廉终于发出声音,嘶哑得可怕,
“对不起,小千……对不起……”
但没有人回应。
小千很好哄,但是小千不在了。
只有窗外的风声,和壁炉余烬最后的噼啪声。
苏格兰场,地下拘押室。
阿尔伯特坐在简陋的审讯椅上,背靠着冰冷的石墙。
但他的背脊依然挺直,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有那双翡翠色的眼睛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门开了。
麦考夫走进来,依然穿着那身剪裁完美的深灰色西装,手杖的尖端在地面发出清晰的叩击声。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与夏洛克相似的眼眸里,有一种冰冷的、几乎可以说是愤怒的光芒。
他与阿尔伯特对视。
几秒钟的沉默,像一场无声的交锋。
然后,麦考夫开口了,声音低沉而平静,但每个字都像精心打磨过的匕首:
“你弟弟还活着。”
阿尔伯特的瞳孔微微收缩,但没有说话。
麦考夫继续说,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
“现在在坎特米尔侯爵的保护下,很安全。外界都以为他已经死了,他会以另外的身份活下去。”
阿尔伯特依然沉默,但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但是,”
麦考夫向前走了一步,手杖的尖端轻轻点地,
“另一个人,就没有这么幸运了。”
阿尔伯特抬起头,看着他。
麦考夫与他对视,眼眸里翻涌着某种深沉的、几乎可以说是痛楚的情绪:
“去赴约的人,根本就不是威廉。”
阿尔伯特的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是小千”
麦考夫说,每个字都说得很慢,很清晰,像在宣读判决书,
“是你们打算一直瞒着护着的小千……”
时间凝固了。
拘押室里的空气变得粘稠,沉重得让人无法呼吸。
阿尔伯特的表情彻底空白了。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发不出声音。
眼眸里有什么东西在瞬间碎裂,然后重组,然后再次碎裂。
“你说……什么?”
他终于发出声音,嘶哑得可怕。
麦考夫看着他,眼神冰冷:
“夏利跟着跳下去了。他被救起来了,但小千……失踪了。泰晤士河很深,水流很急,而且他有凝血障碍,如果落水时受伤……”
他没有说完,但阿尔伯特听懂了。
生还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甚至可以说,没有。
阿尔伯特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尊突然失去灵魂的雕像。
他的眼睛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但焦点涣散,没有任何神采。
麦考夫继续说着,声音依然平静,但那种平静之下,是压抑到极致的愤怒:
“你以为你们瞒得很好。但你们和我坦白所有计划的时候,他就在场,一墙之隔,听完了你们所有的话。”
阿尔伯特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
“他恨你们。”
麦考夫的声音更低了,但每个字都像冰锥,刺进阿尔伯特的心脏,
“恨你们抛下他独自去面对所有。恨你们自以为是的保护。恨你们……没有把他当成可以并肩的同伴。”
“所以,他选了最傻的方式。代替威廉去完成那个‘犯罪卿的终结’,代替威廉去死。”
麦考夫停顿了一下,看着阿尔伯特彻底崩塌的表情,眼神里没有任何怜悯:
“挽救这个濒临破碎的国家是很重要,但他呢?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他的咳嗽越来越频繁,他眼底的疲惫越来越深,你们有谁注意到吗?”
“他才二十四岁!身体器官就已经开始衰竭了!”
阿尔伯特愣愣的看着,几乎是用气音问出口。
“什么?”
但麦考夫没有停下来:
“他来找过我。在我答应保下你们之后。他说,‘麦考夫,请一定要让他们活着。无论发生什么,无论他们做了什么……请让他们活着。’”
麦考夫的声音里终于有了一丝波动——一种混合着愤怒和痛楚的波动:
“他说那是他的愿望。他用自己的一切,换你们的命。”
阿尔伯特终于发出了声音——一声压抑到极致、痛苦到极致的呜咽。
麦考夫看着他,眼眸像冬天的海面,
“你就带着这一份愧疚,这一份永远无法偿还的债,在这里赎罪吧。”
他顿了顿,声音恢复了冰冷的平静:
“保下你们……是他的愿望。”
然后,他转身,准备离开。
但在走到门口时,他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只是轻声说:
“但不是我的。”
门关上了。
阿尔伯特压抑的抽泣,他坐在那里,双手捂着脸,肩膀剧烈地颤抖。
他想起了初见,想起了花房,与他拉钩把他纳入家人范围的小千,想起了无论何时,人都戴在手上的朱丽叶戒指。
那是守护的爱……
千织用最决绝的方式,完成了他的“守护”。
阿尔伯特缓缓放下手,抬起头。
他的眼睛通红,布满血丝,但眼神里有一种死寂的、近乎空洞的平静。
然后,他笑了。
一个很轻的、没有任何温度的、近乎嘲讽的笑容。
“赎罪……”
他喃喃道,声音嘶哑,
“是啊……是该赎罪。”
带着这份永远无法偿还的债,这份永远无法弥补的错,这份永远无法忘却的痛。
活下去。
像千织希望的那样。
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