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站在一片浓雾之中。
周围是纯粹的、乳白色的混沌,没有方向,没有声音,甚至连自己的呼吸声都仿佛被这浓雾吞噬了。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是清晰的,但雾气从指缝间流过,带着一种不真实的质感。
这里是哪里?
他明明应该在……应该在准备赴约。
夏洛克,最后的对决。
他的计划,他的终结,他为自己写好的剧本。
但为什么会在这里?
威廉试图迈步,但脚下没有地面,没有坚实感。
他像是在虚空中漂浮,被这片浓雾包裹。
然后,雾气开始流动、旋转,像被无形的力量搅动。
周围的景象逐渐凝聚、成形。
雾气散去了一些,但依然弥漫在四周,只是现在能看出轮廓——这是一座桥。
一座极高的桥,桥面窄得惊人,两侧没有护栏,只有深不见底的虚空。
桥身是某种暗色,表面布满裂纹,仿佛随时会崩塌。
一道巨大的裂缝横亘在桥面上,宽得无法跨越。
裂缝深处是更浓的黑暗,像一张等待吞噬的巨口。
威廉站在桥的这一端,看向另一端。
然后,他看到了。
在桥的另一端,裂缝的边缘,站着一个身影。
黑色的长袍,宽大的兜帽,手中握着一柄长剑——那装束,那姿态,本应是他的。
那是他为谢幕准备好的戏服,为“犯罪卿的终结”准备的道具。
但现在,穿着它的是另一个人。
那人缓缓抬起头,兜帽滑落。
黑发在雾气中微微飘动,青绿色的眼眸穿过雾霭,平静地看向威廉。
千织。
“!”
威廉张了张嘴,想喊他的名字,但发不出声音。
他的喉咙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扼住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千织往前走了一步,停在裂缝边缘。
他手中的剑在雾光下闪着寒光,剑尖朝下,有深红色的液体正从剑柄处缓缓滑落,顺着剑身流淌,一滴,一滴,滴落在桥面的石板上。
滴答。
滴答。
那声音在死寂的雾中异常清晰,每一声都像敲在威廉的心脏上。
血。
那是谁的血?
他走到威廉面前,停下。
两人之间的距离很近,近到威廉能看清他睫毛上凝结的细微雾珠,能看清他嘴角那抹浅淡的弧度。
千织伸出手。
那只握剑的手,那只沾着血的手,轻轻抚上威廉的脸颊。
动作很轻,像在触碰易碎的瓷器。
威廉感觉到指尖的冰凉,还有……一丝粘腻。
“小千……”
威廉终于找回了声音,但那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
“你在做什么……为什么要穿这身衣服……为什么……”
千织没有回答。他只是看着他,微笑着,嘴唇动了动,说了些什么。
但威廉听不清。
那些话语像是隔着厚厚的玻璃传来,模糊、破碎,只有零星的字眼飘进耳中:
“……没事的……”
“……交给我……”
每一个字都像针,刺进威廉的心脏。
“不……”
威廉摇头,想后退,想抓住千织的手,想把他从这危险的桥边拉回来。
但他的身体不听使唤。
像是被无形的锁链束缚在原地,四肢沉重如铅,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他只能站在那里,像一个无助的旁观者,看着千织后退一步,两步。
退回到裂缝边缘。
千织最后看了他一眼。
然后,他向后仰倒。
主动的,决绝的,像一片黑色的羽毛,坠入裂缝深处无尽的黑暗。
“不——!”
威廉的嘶吼终于冲破喉咙,他拼命挣扎,想要冲过去,但身体依然动弹不得。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千织的身影越来越小,被黑暗彻底吞没。
然后,黑暗也吞没了他。
“啊——!”
威廉猛地从床上坐起,呼吸急促。
冷汗浸湿了他的头发和睡衣,粘在皮肤上,冰冷黏腻。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每一次搏动都带来尖锐的痛楚。
他的手紧紧抓着被单,指节泛白,关节发出细微的咔咔声。
梦。
是梦。
只是一个噩梦。
他环顾四周,深色的实木家具,厚重的窗帘,壁炉里燃着微弱的火,空气中有淡淡的檀香和……药味。
这里是坎特米尔宅的客卧。
他想起来了,昨晚……
昨晚千织给他倒了一杯水,然后他就失去了意识。
千织。
那个名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混乱的记忆。
不。
威廉掀开被子,踉跄着下床,腿一软,差点摔倒。
他扶住床头柜,柜子上的水杯晃动,水洒了出来,浸湿了木质桌面。
他需要找到千织。
现在,立刻。
但门开了。
看到威廉醒来,老人的脸上露出一点笑容,只是怎么看都有些牵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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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那双总是锐利的眼睛里,此刻却蒙着一层威廉看不懂的沉重。
“醒啦?”
杰克的声音很温和,
“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威廉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只是盯着杰克,盯着那双眼睛里的沉重,心脏开始以一种不祥的速度下沉。
“老师……”
威廉开口,声音嘶哑得可怕,
“小千在哪里?”
杰克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小千在哪里?”
威廉重复,声音提高了些,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告诉我,老师。他现在在哪里?”
杰克沉默了几秒。
那几秒钟,对威廉来说,像几个世纪一样漫长。
然后,杰克将托盘放在床头柜上,在床边的扶手椅上坐下。
他的动作很慢,很沉重,像是在拖延时间,像是在组织语言。
最终,他抬起头,看着威廉,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里,此刻满是威廉不敢去解读的东西。
“小威尔,”
杰克开口,声音很低,像怕惊扰什么,
“有些事情……你得做好心理准备。”
威廉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不。
不要。
“今天早上,”
杰克继续说,每个字都像重锤,缓慢而残忍地砸在威廉心上,
他停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
“……跳河了。”
时间凝固了。
壁炉里的火焰还在跳动,在墙上投出扭曲的影子。
窗外传来伦敦清晨的喧嚣——马车声,叫卖声,远处教堂的钟声。
但这些声音都变得遥远、模糊,像隔着厚厚的玻璃。
威廉的世界在那个瞬间彻底静音。
他听不到杰克后面说的话,听不到窗外的声音,一切感官都消失了,只剩下那几句话在脑海中疯狂回响。
然后,梦里的画面与现实重叠。
“不……”
威廉的声音破碎不堪,像被撕碎的纸,
“不……不可能……他不会……”
“目击者很多。”
杰克的声音很低,但每个字都清晰得残忍,
“苏格兰场没有确认身份,都以为那是你,现在还在打捞。”
泰晤士河。
那条河很深,很急,这个季节的水温很低。
而且千织有凝血障碍,如果受伤……
如果溺水……
如果……
威廉不敢想下去。
但他控制不住。
大脑像一台失控的机器,疯狂地运转,推演出一个又一个最坏的结果,每一个都让他浑身冰冷。
“为什么……”
威廉喃喃道,眼睛失焦地盯着虚空,
“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
“因为他知道了你的计划。”
杰克轻声说,
“他知道你打算赴死。而他……不想让你死。”
杰克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
“昨晚,他来找我。他说,‘杰克老师,帮我一个忙。帮我让威廉睡到明天中午,帮我……让他活下去。’”
威廉猛地抬头,看向杰克。
“我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杰克继续说,眼神遥远,像在回忆,
“他说……‘我被瞒了这么久,当然要报复回去。’”
威廉想起昨晚,千织抱着他,温柔地说“辛苦了,廉”,说“不用担心我”,说“然后,好好活着”。
那不是安慰。
那是计划。
那是千织在用最温柔的方式,告诉他:
你要好好活着。
那个拥抱,还有那份平静的温柔……
都是精心策划的、残酷的告别。
而自己,居然没有察觉。
“他现在……”
威廉的声音在颤抖,
“他们还……还在找吗?”
杰克点了点头:
“苏格兰场派了船打捞,坎特米尔侯爵也动用了所有关系,派出了私人船只。但是……”
他没有说完,但威廉听懂了。
泰晤士河很大,很深,水流很急。
如果千织真的跳下去了,如果他没有立刻被救起……
生还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更别说,他还有凝血障碍。
如果落水时受伤,如果失血……
威廉闭上眼,梦里的另一个画面挤了进来。
千织站在断桥边缘,微笑着,对他说着什么,然后向后仰倒。
“……等见到他的时候……要原话这么告诉他哦……”
那句话,在梦里听不清的话,此刻突然清晰起来。
那不是对梦里的“他”说的。
那是对夏洛克说的。
千织在让夏洛克传话。
传给自己。
威廉猛地睁开眼睛,抓住杰克的手臂,力气大得让老人皱了下眉:
“夏洛克!福尔摩斯!他现在在哪里?!”
杰克愣了一下:
“福尔摩斯?他也跳下去了。跟着千织一起跳的。但那家伙命大的很,被救起来了,现在应该在苏格兰场,但小阿织……”
“我要见他。”
威廉打断他,声音里有一种近乎疯狂的决定,
“现在,立刻。福尔摩斯。”
“小威尔,你现在不能出去。”
杰克按住他,
“外面全是警察和记者,坎特米尔侯爵费了很大力气才把你藏在这里。如果你现在出去,小阿织付出的一切努力就白费了。”
威廉顿住了。
梦里,千织最后说的那句话。
虽然听不清,但根据口型……
“好好活着”。
千织让他好好活着。
而现在,千织可能已经……
威廉瘫倒在地,双手捂住脸,肩膀剧烈地颤抖。
没有声音,只有压抑的、几乎要把心肺都撕裂的颤抖。
杰克蹲下身,手放在他颤抖的肩膀上,什么也没说。
因为他知道,此刻任何语言都是苍白的。
任何安慰,任何解释,任何承诺……
都无法填补那个巨大的、被撕裂的空洞。
窗外,伦敦的天空渐渐亮起。
新的一天开始了。
但对威廉来说,这个世界已经失去了所有的颜色。
他失去了千织。
那个他从小守护到大的宝贝,那个总是安静地站在他身后的少年,那个他愿意用一切去保护的人……
而现在,千织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是:
好好活着。
多么残忍。
威廉跪在地上,脸埋在手里,终于发出了声音——
那是一声压抑到极致、痛苦到极致、绝望到极致的呜咽。
像永夜中最后一点星光熄灭。
麦考夫的办公室里,他颤着手看完了手里的信,又看了看手边一同寄过来的,代表千织的小玩偶。
小玩偶的脸上带着笑,是在那人脸上难得能见到的俏皮。
他伸手,轻轻戳了戳小玩偶的脸。
“小赖皮鬼…”
他这么说着,声音却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