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亚迪克号的戏剧性事件如同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涟漪在伦敦的上流社会和市井街头迅速扩散开来。
随着游轮返航,各种版本的流言如同长了翅膀,在茶室、俱乐部、报纸专栏和贫民窟的酒馆里飞速传播。
莫里亚蒂宅邸的起居室里,却弥漫着一种与外界喧嚣截然不同的、松弛而满足的气氛。
壁炉里的火焰稳定地燃烧着,驱散了伦敦秋季常有的湿冷。
莫兰推开厚重的胡桃木门,带着一身室外微寒的空气大步走了进来。
他脱下外套随手扔在椅背上,大马金刀地在最宽敞的那张单人沙发里坐下,舒展开因为长时间保持潜伏姿势而有些僵硬的四肢。
沙发被他坐得发出轻微的抗议。
路易斯正在一旁的小餐车上摆放着几只水晶杯和一瓶年份不错的威士忌。
看到莫兰进来,他微微一笑,倒了半杯琥珀色的酒液递过去。
“辛苦了,莫兰先生。”
莫兰接过,仰头灌了一大口,满意地呼出一口气:
“还是家里舒服。”
威廉坐在壁炉另一侧的扶手椅里,手中端着一杯冒着袅袅热气的红茶。
他的眼眸映着跳动的火光,嘴角噙着一抹难得的、真实而放松的笑意。
整个计划的第一步精准落地,效果甚至超出了预期。
弗雷德站在窗前,手里拿着一个小巧的喷壶,专注地给窗台上几盆路易斯精心打理的朱丽叶浇水。
“千呢?”
莫兰放下酒杯,目光在室内扫了一圈,没看到人,状似随口问道。
“去医署了。”
威廉抿了一口红茶,淡淡的茉莉花香在舌尖化开,
“有几个预约的病人,还有几份实验报告需要他亲自确认。”
“好吧,是那个家伙的风格。”
莫兰了然地点点头,毫不意外。
“不过说真的,”
莫兰往前倾了倾身体,压低了声音,脸上露出一点看好戏的神色,
“现在外面可是流言满天飞。说什么的都有,最主流的说法是,坠海的那位恩德斯伯爵,在自己的狩猎场里根本不是在猎杀动物,而是在猎杀‘人’。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威廉微微颔首:
“舆论发酵的速度比预想的要快。苏格兰场那边,已经开始受到压力,准备介入调查布利兹生前的产业,特别是那几个偏远的狩猎庄园了。”
“阿尔伯特哥哥已经提前打通了那边的一些关节,”
“等到那些被草草掩埋的无辜者尸骸被‘正义’地挖掘出来,证据确凿,足以在公众心中掀起巨大的愤怒和震动了。一个贵族的堕落与残忍,比任何理论说教都更能动摇人们对现有阶层的信任。”
“如此……”
莫兰拿起酒杯,对着窗外的光晃了晃里面琥珀色的液体,咧嘴一笑,
“我们的第一步棋,算是完美收场了。真不愧是威廉。”
威廉垂眸看着杯中晃动的茶汤,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精致俊美的眉眼。
他嘴角的笑意依旧,但猩红的眼眸深处,却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如同冰面裂痕般的凝重。
“看起来是这样……”
他低声说,仿佛在确认,又仿佛在自语,
“计划顺利,目标达成,舆论导向也符合预期。”
他停顿了一下,抬起眼,目光扫过室内的三位同伴,声音依旧平稳,却带上了一点不易察觉的谨慎:
“不过……有个麻烦的家伙。”
弗雷德皱起了眉:
“谁?”
威廉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将目光投向窗外伦敦铅灰色的天空。
……
同一时间,坎特米尔名下的医署。
千织刚刚处理完一个紧急送来的病历——一个工人在码头冲突中被碎裂酒瓶割伤了桡动脉。
情况危急,千织只能自己动手。
当他摘下沾血的手套和口罩,洗净双手,回到顶楼那间办公室时,整个人因为高强度的专注和长期紧张的精神有些疲惫。
他刚在书桌前坐下,拿起钢笔,准备记录刚才的病例详情,门上就传来克制的敲门声。
“请进。”
千织头也未抬,笔尖已经落在纸上。
一位资深的医师推门进来,脸上带着一丝为难和恭敬:
“坎特米尔大人,打扰了。楼下……有位先生坚持要见您,说是有重要的……医学问题咨询。我们拦不住,他直接上来了。”
千织书写的动作微微一顿,抬起眼眸。
办公室的门并未关严,从医师身后,千织已经看到了一头熟悉的、不服帖的毛发,以及那缕标志性的、顽强翘起的呆毛。
下一秒,门被更推开了一些,夏洛克的脸探了进来。
他今天穿了一件看起来稍微新一点但依然有些皱的深蓝色西装外套,脸上挂着惯常的笑。
“哟,千,”
夏洛克自然地打了个招呼,仿佛他们是经常串门的老友,完全无视了旁边医师不赞同的目光,
“好久不见了。”
千织放下笔,青绿色的眼眸平静地看着他,纠正道:
“下船的时候刚见过。”
“就前天。”
夏洛克撇了撇嘴,径直走了进来,很自觉地在对面的访客椅上坐下,长腿随意交叠:
“俗话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别这么死板嘛,坎特米尔医生。”
他故意拖长了“医生”这个词的发音,带着点调侃。
领路的医师见千织没有明确表示反对,只得无奈地躬身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室内恢复了安静,只剩下两人。
千织重新拿起笔,目光落回未写完的病例记录上:
“有什么事吗?”
夏洛克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似乎在欣赏他专注书写时低垂的睫毛和沉静的侧脸,然后才开口道:
“是关于船上那具‘强盗’的尸体。”
他刻意加重了“强盗”两个字,表示已经查明被害者的身份,眼睛紧紧锁定千织的表情,
“我觉得……死得有些蹊跷。当然,表面上看是虐杀,但我检查过尸体的痕迹……有些地方很奇怪。你当时也在船上,而且以你的专业眼光,或许能注意到一些……常人忽略的细节?”
千织书写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笔尖在纸张上留下一个略微深重的墨点。
但他很快继续写下去,直到完成最后一个单词,才从容地搁下笔。
他抬起眼,迎上夏洛克探究的视线。
青绿色的眼眸清澈见底,没有任何闪躲或异常。
“好。”
千织点了点头
“不过今天不行。”
他指了指桌面上堆积的几份待审阅的报告,以及刚刚写好的急诊病例记录。
“事情比较多。”
夏洛克立刻追问:
“那明天?”
千织想了想明天医署的日程安排,上午去图书馆查资料,下午有两个预约复诊……
不过可以调整。
“明天上午可以。”
他给出了确切的时间。
夏洛克脸上露出一个“计划通”的笑容,显然对此早有预料。
“那就说定了!”
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明早九点,我来莫里亚蒂宅接你。我知道地址。”
最后一句话带着点势在必得的骄傲,显然他已经做过了“功课”。
千织对此并不意外,只是再次点了点头:
“好。”
夏洛克心满意足地转身走向门口,手搭在门把上时,又回头看了一眼坐在光晕里的千织,补充了一句:
“记得带上你的专业眼光,千。我对真相的‘口感’很挑剔。”
说完还朝着千织抛了个媚眼。
然后他拉开门,像一阵风似的消失在走廊。
千织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目光落在刚才那个因为停顿而略显突兀的墨点上。
他拿起钢笔,在墨点旁边,冷静而工整地标注了一个小小的星号。
然后,他继续处理桌面上其他的工作,神情专注。
窗外,伦敦的暮色渐渐四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