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亚迪克号的套房内,窗帘半掩,将午后过于热烈的阳光过滤成柔和的薄纱。
千织打开一个特制的密封箱,里面整齐地放置着几张薄如蝉翼、几乎以假乱真的人皮面具。
他从中取出一张,递给早已等候在一旁的弗雷德。
面具的工艺极为精湛,完全按照弗雷德的脸部轮廓和死者的特征定制,戴上之后足够以假乱真。
弗雷德深吸一口气,对着镜子,小心翼翼地将面具敷在脸上,仔细按压边缘,使其与皮肤完美贴合。
片刻之后,镜中映出的不再是那位目光清澈坚毅的少年,而是一个眼角下垂、嘴角习惯性抿出刻薄弧度、眼神闪烁而充满算计的中年男人。
千织站在他身后,青绿色的眼眸专注地观察着这个转变过程。
当弗雷德完全变成“另一个人”,转过身时,千织几不可察地眨了眨眼,眸中闪过一丝纯粹的好奇。
弗雷德被他这样专注而清澈的目光看得心头一热。
他走近两步,在千织面前微微低下头,放轻了声音问:
“要摸摸看吗?”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提出这个邀请,只是下意识地想更靠近一些。
千织点点头,抬起手,伸出食指,轻轻触碰在弗雷德脸颊。
他的指尖微凉,动作极其轻柔,仿佛在检查一件珍贵而易损的艺术品。
他仔细感受着那层特殊硅胶混合材质的细腻纹理和弹性,分析着粘合剂的强度和可能的弱点。
然而,对弗雷德而言,却没有那么平静了。
面具很薄,几乎能清晰地感觉到千织指尖那微凉的温度,一点淡淡的草药香透过薄薄的伪装,直接熨帖在他的皮肤上。
那股细微的触感像电流般窜过他的神经,让他整个人从接触点开始,不受控制地发起热来,心跳陡然加速,耳根瞬间红透。
他几乎是慌乱地、有些狼狈地后退了一步,拉开了距离。
面具下的真实脸庞已经烫得惊人。
千织的手停在半空,青绿色的眼眸里浮现一丝清晰的疑惑。
“……我、我得先过去准备了。”
弗雷德的声音有些发紧,他不敢再看千织的眼睛,匆匆丢下一句话,几乎是夺门而出。
千织望着关上的房门,又眨了眨眼。
他在房间里安静地待了一会儿,整理了一下思绪,直到阿尔伯特敲门进来接他。
“该去剧院了,小千。”
阿尔伯特依旧温文尔雅,伸手让人挽着。
两人再次踏入那座金碧辉煌的船上剧院。
这一次,观众席几乎座无虚席,空气中弥漫着对补偿演出的更高期待。
《吉赛尔》的乐声终于如期响起。
舞台上,精灵般的舞者用足尖诉说着爱与背叛、宽恕与死亡的故事。
上半场结束,纯洁的乡村少女吉赛尔因得知爱人的欺骗,心碎而亡,倒在阿尔布雷希特怀中时,灯光暗下,幕布缓缓闭合。
中场休息的铃声响起,观众席响起嗡嗡的议论声和移动座椅的声响。
威廉站起身,对千织轻声说:
“小千,我出去一下。”
千织点点头,没有多问。
他的目光依旧落在厚重的幕布上,似乎还沉浸在刚才那哀婉的结局里。
包厢里只剩下他和阿尔伯特。
阿尔伯特敏锐地察觉到千织的情绪有些不同寻常,甚至可以说……低落。
他轻声问:
“怎么了,小千?”
千织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
“她除了死亡,什么都没有得到。”
阿尔伯特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他是在说吉赛尔。
“小千……”
阿尔伯特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这无来由的感伤。
千织垂下眼眸,长长的睫毛覆盖下来。
“阿尔,”
“一个人的心……要很痛很痛,才能让她瞬间死亡。”
“而死亡这个结果,是她到最后唯一能获得的东西。”
像一颗小石子投入阿尔伯特的心湖,激起一圈复杂的涟漪。
阿尔伯特叹了口气,伸出手,握住了千织放在膝上、微微蜷起的手,温暖而有力地包裹住那微凉的指尖,轻轻拍了拍。
下半场开始的铃声打断了这短暂的静默。
灯光再次暗下,观众们重新落座,期待看到幽灵吉赛尔的复仇与救赎。
然而,当幕布重新升起,舞台上的场景却并非预想中的林间空地。
升降台缓缓上升,出现在刺目光束下的,是一个衣着凌乱、眼神疯狂的身影!
他手中握着一把开了刃的匕首,正一下又一下,疯狂地朝着地上一个蜷缩的人形捅刺着!鲜血随着他的动作飞溅出来,染红了他的衣服和舞台地板。
“杀、杀!卑贱的东西!哈哈哈!”
那疯狂的人影发出扭曲的笑声,赫然是——布利兹·恩德斯伯爵!
全场瞬间死寂,随即爆发出惊恐的尖叫和哗然!
“杀人了——!!”
“上帝啊!舞台上!”
就在这时,阿尔伯特清晰而沉稳的声音,恰到好处地在千织身边响起,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惊疑和确认:
千织坐在他旁边,闻言,只是安静地眨了眨眼,青绿色的眼眸里映着舞台上那荒诞而血腥的一幕。
这句话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观众席的恐慌和愤怒。
所有的目光、所有的指认,都集中在了那个真正坐在台上的、面色惨白的布利兹身上。
“就是他!”
“恶魔!贵族中的败类!”
“抓住他!”
场面“失控”了。
愤怒的人群开始向前涌动。
布利兹从极度的震惊中回过神来,被周围汹涌的恶意和指控吓得魂飞魄散。
极度的恐惧瞬间转化成了穷途末路的疯狂和暴怒。
“滚开!你们这些贱民!”
歇斯底里地挥舞着,
“我是高贵的恩德斯伯爵!你们的命不值一提!谁敢过来?!”
他握着匕首,竟然真的朝最近的人群刺去!引起更大的恐慌和尖叫。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瘦高的身影如同猎豹般从侧面窜出。
夏洛克一脚精准地踢在布利兹的手腕上,匕首脱手飞落。
船上的守卫也迅速围拢上来。
布利兹眼见不妙,凭借着身躯迸发出的最后一股蛮力,撞开两个守卫,慌不择路地朝着剧院的侧门冲去,一路狂奔上甲板。
身后是紧追不舍的守卫和部分胆大的乘客。
布利兹如同被逼到绝境的野兽,拼命爬上高高的主桅杆,试图占据高地。
他攀在摇晃的桅杆上,海风吹乱了他华贵的衣衫,他还在嘶声力竭地叫嚣:
“我是贵族!你们依旧只能被我俯视。”
然而,他的话音未落。
“砰!”
一声清脆的枪响,压过了海风和喧嚣。
一颗子弹不知从何处射来,射中了他的脚踝,破坏了他脚下的受力点。
剧痛让他惨叫一声,手顿时松开,身体失去了唯一的支撑,在空中徒劳地挥舞了几下手臂,然后在无数双或惊恐、或冷漠、或快意的眼睛注视下,直直地、沉重地朝着下方深蓝色的海水坠落。
在坠落的短暂瞬间,急速下坠的布利兹,目光无意中扫过了上层甲板。
那里,威廉正静静地站在那里,金发在海风中微扬,猩红的眼眸平静地注视着他。
甚至,当目光交汇的刹那,威廉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露出了一个冰冷而耐人寻味的、仿佛洞悉一切又掌控一切的微笑。
那一刻,如同最后的闪电劈开混沌的脑海,布利兹·恩德斯伯爵似乎明白了什么。但一切已经太迟。
“噗通!”
巨大的落水声传来,白色的浪花翻卷了几下,很快平息。
深蓝的海面吞噬了一切,只留下几圈逐渐扩散的涟漪,以及甲板上久久不散的死寂与复杂情绪。
夕阳西下,将天边和海面染成一片壮丽的金红。
诺亚迪克号继续航行,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插曲从未发生,只是所有目击者都惊魂未定。
千织站在上层甲板的栏杆旁,威廉就在他身边。
夕阳的余晖为他白皙的侧脸和乌黑的发梢镀上了一层温暖而虚幻的金边,让他青绿色的眼眸也仿佛融入了瑰丽的霞光。
一场公开的“审判”以罪犯的“意外”坠海而告终。
旧秩序的丑陋一角被血淋淋地撕开,又以一种符合“天谴”般的方式被“自然”抹去。
威廉的计划,堪称完美。
海风吹拂,带着咸涩的气息。
甲板上的人渐渐散去。
千织感觉到自己的手被一只温暖而略带薄茧的手轻轻握住。
他微微一愣,侧过头,看向威廉。
威廉的目光依旧望着布利兹坠落的那片海域,脸上的表情平静无波,但握住千织的手,力道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抱歉,小千。”
威廉的声音响起,比海风还轻些。
那声音里,褪去了所有算计和冷静,罕见地透出几分真实的、近乎柔软的愧疚,
“没有让你看完一场完整的芭蕾。”
在那个精心策划的混乱和死亡之前,那只是一场普通的、或许能带给重要之人片刻宁静享受的艺术演出。
千织低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
然后,轻轻回握了一下。
像小时候每次威廉感到疲惫或压力时,他总会做的那样,给予一点点无声的支持和温度。
“以后还有机会的,”
千织抬起头,青绿色的眼眸在夕阳下清澈而真诚,映着威廉的身影,
“不着急。”
威廉怔了一下,随即,脸上缓缓绽开一个放松的、带着暖意的笑容。
猩红的眼眸中,冰冷尽褪,只余一片被夕阳和面前之人照亮的柔和。
“好。”
他轻声应道,握紧了千织的手。
夕阳缓缓沉入海平线,最后的光芒将两人并肩而立的身影拉得很长,交织在一起。
歌剧厅里,夏洛克检查了那具被捅的千疮百孔的身体,突然像是发现了什么,嘴角勾起了一抹笑。
“这可真是…有意思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