坎特米尔宅邸的书房里,阳光透过彩色玻璃窗,在地毯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千织正在自己的书房看书。
管家轻轻敲门,送来了一张印制考究、带着淡淡雪茄与皮革气息的卡片。
“小少爷,福尔摩斯先生的邀请函。”
千织放下手中的笔,接过卡片。
是麦考夫让人送过来的。
邀请他于明日下午,在萨维尔街一家会员制茶室共进下午茶,措辞一如既往地礼貌周全,理由也很充分。
为夏洛克前段时间的叨扰致歉和感谢。
千织的目光在卡片上停留了几秒。
最终没有回绝。
他拿起钢笔,在同样精致的信笺上写下简短回复:
“感谢邀请。明日午后两点,会准时赴约。”
………
次日下午,萨维尔街的茶室隐秘而安静,厚重的天鹅绒窗帘半掩,室内弥漫着上等红茶、新鲜烤司康和淡淡古龙水的混合气息。
客人寥寥,交谈声压得极低。
麦考夫早已坐在靠里的一张桌子旁,面前放着一份《泰晤士报》和一杯冒着热气的红茶。
他穿着深灰色的三件套西装,一丝不苟,头发也梳理得整整齐齐,整个人像一件精心校准过的精密仪器。
用福尔摩斯的话来说就是装的要命。
千织被侍者引领进来,麦考夫恰好抬起头,眼睛里闪过一丝极淡的、真实的愉悦。
他站起身,为千织拉开椅子。
“我很高兴你来赴约。”
麦考夫的声音平稳温和。
“福尔摩斯先生,感谢您的邀请。”
千织微微颔首,脱下大衣交给侍者,在对面坐下。
他今天穿了一件米白色的高领衬衫,外罩墨绿色的天鹅绒马甲,黑发柔顺,青绿色的眼眸在茶室柔和的光线下显得清澈而沉静。
侍者送上一壶新泡的大吉岭红茶,配以精巧的三层点心架,上面摆着司康饼、手指三明治和各种造型可爱的小蛋糕。
麦考夫熟练地为两人斟茶,动作优雅。
“不用这么生疏,我和阿尔伯特的年纪差不多,你可以直接像夏洛叫我麦考夫。”
千织眨眨眼,在称呼这种无伤大雅的事情上他一向好说话,点点头。
“麦考夫。”
麦考夫满意的点点头。
最初的寒暄是由麦考夫起的头,涉及各个领域天南海北,怕千织因为接不上话题而感觉到不自在。
但显然千织的表现让他出乎意料的满意,无论他说什么,千织都能给一点让他意外的小惊喜。
面前的少年小口啜饮着红茶,姿态放松而自然,完全没有一些年轻人在他面前常有的紧张或刻意讨好。
相比之下,自家那个此刻不知道又在哪个角落里折腾的弟弟……
麦考夫压下心头熟悉的无奈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羡慕。
阿尔伯特怎么就有个这么好的弟弟呢?
“夏洛的事,再次向你致歉。”
麦考夫放下茶杯,语气诚恳,
“他在家里我行我素惯了,大概给你添了很多麻烦。”
“无妨的。”
“偶尔热闹一点也算一种新奇的体验。”
迈克罗夫特微微挑眉。
“能这样看待,是你的宽容,这已经非常难得了。”
他顿了顿,状似随意地问道,
“听说小千最近在医署接手了几例工业中毒的病例?这方面,白厅也有一些相关的关注。”
千织点了点头,并不在意人的转换话题,顺着往下说。
两人就这样聊着,茶续了一壶,点心也消耗了大半。
午后的时光在茶香与平和的交谈中缓缓流淌。
窗外萨维尔街的行人车辆仿佛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
千织的眼眸在认真倾听或思考时,会流露出一种专注而纯粹的光芒。
迈克罗夫特看着这样的千织,心头那种柔软感再次涌现。
与这个少年共度的午后,让他感到难得的放松和……愉悦。
下午茶接近尾声。
迈克罗夫特提议:
“时间尚早,不如步行一段?萨维尔街到您医署的方向,应该顺路。刚用完茶点,散散步也好。”
千织没有拒绝。
两人结了账,走出茶室。
初冬午后的阳光稀薄而明亮。
他们并肩走在行人并不算多的街道上,步伐不快。
麦考夫很自然地走在靠外侧,高大的身形遮挡了些许寒风。
路上起初是沉默的,但并不尴尬。
随后,麦考夫聊起了一些伦敦建筑的历史趣闻,千织偶尔也会给出一点回应。
两人之间的气氛很平和,仿佛是相识已久的忘年之交。
当他们转入一条连接主干道的小巷附近时,一阵尖锐的哭喊和怒骂声打破了宁静。
只见巷口围了几个人,中心处,一个衣着华贵却面容狰狞的年轻男子,正对着一个蜷缩在地上的瘦小身影拳打脚踢。
那是个看起来不过十一二岁、衣衫褴褛的男孩,身边散落着一个破损的手摇风琴和几枚可怜的硬币。
旁边还有两三个年纪更小的孩子,吓得抱成一团,瑟瑟发抖。
“下贱的东西!弄脏了本少爷的靴子!知道这双靴子值多少钱吗?卖了你都赔不起!”
那贵族子弟一边踢打,一边叫嚣,显然醉意不浅。
路人大多匆匆避开,或远远看着,无人上前。
阶级的鸿沟与对麻烦的畏惧,让冷漠成了最普遍的选择。
麦考夫眉头皱了起来,眼眸中掠过清晰的厌恶。
他停下脚步,将手中的伞递给随从,准备上前制止这种暴行。
然而,他身边人的动作比他更快。
几乎是在那贵族子弟抬起脚,准备再次狠狠踹向男孩胸口的一刹那——
一道身影如离弦之箭般闪出。
周围的人甚至没有完全看清人的动作,只觉得眼前一花,那贵族子弟便像被重锤击中般,闷哼一声,整个人向后踉跄着飞了出去。
最后狼狈地摔在几步外的石板路上,手中的镶金手杖也脱手飞出。
巷口瞬间寂静。
千织挡在了那挨打的男孩身前,身姿挺拔,仿佛刚刚动手的不是他。
他微微侧头,对身后吓呆了的孩子们温声说:
“到后面去。”
那几个孩子如梦初醒,连滚带爬地躲到了巷子更里面。
那贵族子弟被摔得七荤八素,酒醒了大半,挣扎着爬起来,脸上先是一懵,随即被暴怒取代。
他何曾受过这种对待?
“你!你竟敢——”
他吼叫着,张牙舞爪地扑了上来,看架势是想揪住千织。
千织甚至没有后退半步。
在对方扑到近前时,他只是手腕极其轻微地一抖——
一道冰冷的、几乎看不见的银光一闪而过。
下一秒,那贵族子弟感觉脖颈侧边贴上了某种极其锋利、冰凉的硬物,细微的刺痛感传来。
他猛地僵住,所有动作凝固,嚣张的气焰瞬间被冻结,只剩下瞳孔因恐惧而急剧收缩。
他缓缓地、艰难地低头,看见一柄纤薄锐利的手术刀,正稳稳地抵在自己颈侧最脆弱的位置,持刀的手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
持刀的少年,青绿色的眼眸此刻如同冬日最深的寒潭,平静无波地注视着他,里面没有怒火,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洞穿一切的空寂。
那眼神,让他毫不怀疑,只要自己再动一下,这把刀会毫不犹豫地割开他的喉咙。
“如果不想死,”
千织的声音响起,音调不高,却清晰得如同冰珠砸落石板,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发冷的寒意,
“和他们道歉。”
贵族子弟的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脸色惨白如纸,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昂贵的丝绸衬衫。
他感受到了真实的、迫在眉睫的死亡威胁。
什么面子、身份,在生存本能面前溃不成军。
他抖若筛糠,从牙缝里挤出破碎的声音:
“对、对不起……我道歉……”
千织的手腕依然稳定,刀锋未移分毫。
“对他们。”
他偏了偏头,示意巷子里那几个惊恐的孩子。
贵族子弟脸上明显闪过屈辱和不甘,但脖颈边的冰冷威胁让他不敢表露。
他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完整的句子。
千织眼神微冷,抵着对方脖颈的刀收回伴奏,还没有等人高兴,右脚迅捷如电地抬起,精准地踹在对方膝窝处。
“啊!”
贵族子弟惨叫一声,双腿一软,“扑通”一声,竟直接面朝着巷子里那几个孩子的方向,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坚硬的石板撞击膝盖,疼得他龇牙咧嘴,最后一丝反抗的念头也烟消云散。
“道歉。赔偿。”
千织收回手术刀,动作流畅地将其隐入袖中。
他侧开一步,声音依旧冰冷,
“把你身上所有的钱都留下。”
贵族子弟哪里还敢说半个不字?
他手忙脚乱地掏遍全身所有口袋,将里面的钞票、硬币,甚至一枚镶着宝石的怀表,全都哆嗦地放到地上,然后眼巴巴地看着千织。
千织这才微微颔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卡片,递给巷子里那个年纪稍大的男孩:
“拿着这些钱。带弟弟妹妹们离开这里,最近不要再来这片区域。如果这个人之后伺机报复,来这个地址找我。”
男孩愣了几秒,随即反应过来,眼中爆发出劫后余生的光芒和感激。
他迅速捡起地上的钱物,与其他孩子互相搀扶着,飞快地消失在小巷深处。
那贵族子弟还跪在地上,不敢起来。
“你可以走了,再有下次…”
千织嗓音淡淡。
“不会了…再也不敢了…”
那人如蒙大赦,从地上站起身,也顾不得掉落的手杖和狼狈形象,头也不回地踉跄跑远,仿佛身后有恶鬼追赶。
巷口重新恢复了安静。
夕阳将千织的身影拉得很长。
直到这时,千织才仿佛想起什么,转过头,看到了还站在原地的麦考夫。
他眨了眨眼,青绿色的眸子里的寒意迅速褪去,恢复成惯常的平静清澈,仿佛刚才那个瞬间出手狠厉、威慑力十足的人不是他。
麦考夫从头到尾没有移动一步。
他深深地看着千织,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惊愕、赞赏,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
“很漂亮的身手,”
迈克罗夫特缓缓开口,声音比平时低沉一些。
他走上前,停在千织面前,目光扫过他收刀的袖口,那里平整如初。
“就是冲动了些,”
他补充道,语气里没有责备,更像是一种提醒,
“下次,可以交给苏格兰场解决。你的身份,亲自出手,容易落人口实。”
千织垂下眼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浅浅的阴影。
他沉默了几秒,才轻声说:
“那样的几率很小。”
“什么?”
麦考夫一时没理解。
“苏格兰场介入,公正处理的几率。”
千织抬起头,青绿色的眼眸直视着麦考夫,里面没有怨愤,只有一种透彻的、近乎悲悯的清明,
“阶层有的时候是很令人难过的东西,趋炎附势是常态。就算他们当时把人带走,事后呢?那些孩子没有背景,没有依靠,很可能得不到公正,甚至会被报复。那个贵族,看起来就不是会善罢甘休的人。”
他顿了顿,声音更轻了些:
“我之前也在贫民窟待过。知道要在那样的环境下活下来有多难。有时候,仅仅是‘活着’,就已经耗费了所有的力气和运气。他们只是……想活下来。”
午后的风吹过巷口,带着寒意。
千织的话语很平静,却像一把钝刀,缓缓割开维多利亚时代伦敦华丽表皮下的脓疮。
麦考夫沉默了。
他身处权力中心,见过太多不公,制定规则,利用规则,也深知规则的局限与冰冷。
他可以用更圆滑、更“正确”的方式处理刚才的事,千织的方式不符合他惯常的处事哲学,却让他无法反驳,甚至……心生震撼。
他看着眼前这个少年。
漂亮得近乎脆弱的外表下,藏着如此果决的身手和清醒到近乎残酷的认知。
那份对底层疾苦的共情,并非高高在上的怜悯。
麦考夫的心口再次传来那种陌生的、强烈的悸动。
像是一种更深层的、被触动灵魂核心的震撼与共鸣。
“不过你说的对,”
千织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少年微微歪了下头,神情恢复了平日的冷静自持,
“今天我冲动了。下次……我会尽量考虑得更周全些。”
然后,他看向麦考夫,青绿色的眼眸清澈见底,隐隐带上了些柔软:
“谢谢你的下午茶。很愉快。”
他微微欠身,
“再见,麦考夫”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离开。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身影渐渐融入街道的人流与暮色中。
麦考夫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
他望着千织消失的方向,手指无意识地按在了自己的心口。
那里,心跳的节奏依然有些失序,陌生的情感在胸腔里冲撞。
漂亮、乖巧、天才、沉静……这些词汇此刻显得如此苍白。
那个少年,是一把藏在丝绒里的利刃,一颗浸泡在冰水中的火焰,在不经意间展现出的性格迷人的要命。
他捂住心口,试图平复那陌生的悸动,却发现自己无法给这种感觉下一个准确的定义。
寒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打了个旋儿。
伦敦的暮色渐浓,街灯次第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