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里亚蒂宅邸的地窖被改造成了一间隐蔽而功能齐全的作战室。
厚重的石墙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唯有数盏煤气灯投下稳定而略显苍白的光晕,将围坐在长橡木桌旁的几道身影映照得轮廓分明。
空气里弥漫着旧书、墨水、陈年酒桶木材,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火药气味。
威廉站在桌首,背后是一面巨大的、绘有伦敦详细地图的黑板,上面用各色粉笔标记着复杂的符号与连线。
猩红的眼眸在灯光下闪烁着近乎狂热又极端冷静的光芒,修长的手指在地图上缓缓划过泰晤士河蜿蜒的曲线。
“让这个国家变得更好,需要我们先将伦敦——这个帝国腐烂的心脏——彻底打入地狱的深渊。”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敲打在每个人的耳膜上,
“唯有通过最极致、最能撼动人心的混乱与死亡,才能彻底动摇现行制度那看似坚不可摧的基石。恐惧、疑惑、对现有权威的彻底失望……这些,将成为我们播种新秩序的土壤。”
不是一时兴起的破坏,而是一套严密、冷酷的社会手术方案。
犯罪,在这里不是目的,而是最锋利的手术刀,切除腐肉,暴露病灶。
阿尔伯特坐在威廉右手边,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翠色的眼眸中是与威廉同调的深思与决绝。
地窖内一片肃穆的寂静。
每个人都在消化这庞大而黑暗的愿景。
这位前陆军上校、神枪手,计划中不可或缺的武力执行者,从椅子上直起身。
脸庞在灯光下半明半暗,眼中燃烧着对威廉理念的纯粹忠诚与一股近乎献祭般的狂热。
“如果威廉的计划需要我的性命,我随时都能献上。”
“弗雷德肯定也是这么想的吧?为了更伟大的目标,个人的生死不足挂齿。”
他的目光转向坐在千织不远处的弗雷德。
弗雷德的神色有那么一瞬间的不自然,不可否认莫兰胸中那为“事业”燃烧的火焰似乎也感染了他,让他无法轻易说出否定的言辞。
但他不会摆在明面上。
因为他最在意的人会担心。
看着某人热血上头而不自知,在雷区蹦迪还拉他下水的样子,弗雷德磨了磨牙。
“咔嚓。”
一声清脆得近乎刺耳的断裂声,毫无预兆地响起,划破了地窖里凝重的空气。
所有人的视线,齐刷刷地转向声音的来源。
千织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脸上没什么表情,甚至……在煤气灯摇曳的光线下,他的嘴角似乎还噙着一丝极淡的、近乎虚幻的笑意。
然而,他右手指间捏着的那支用于记录要点的白色羽毛笔,已然从中断成了两截。
显然是被生生拗断的。
“小千?”
威廉的声音最先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阿尔伯特几乎在同时站起身,朝千织走去:
“小千,出什么事了?”
“没事。”
千织的声音平静得异常,打算把握着两节断笔的手藏到桌下。
然而,阿尔伯特敏锐地捕捉到异常,伸手想要握住他的手腕检查。
千织几乎是本能地、轻微地挣了一下,避开了阿尔伯特的手。
但就是这短暂的一挣一避,让所有人都看清了。
鲜红的血珠,正顺着他紧握的指缝,一滴,两滴……缓缓渗出,滴落在他面前摊开的、洁白的笔记本纸页上,晕开刺目的红点。
断裂的羽毛笔碎片,尖锐的部分,已然深深扎进了他的掌心。
地窖内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先前关于宏大计划的奉献与牺牲被这突如其来的的意外彻底打断。
威廉的瞳孔缩了一下,转头对着路易斯吩咐。
“快去拿医药箱!还有备用的凝血酶!”
路易斯第一个反应过来,脸色发白,立刻转身,几乎是跑着冲上通往地面的楼梯,脚步在石阶上发出急促的声响。
弗雷德猛地瞪了莫兰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懊恼和责备,随即立刻蹲到千织身边,声音放得又轻又柔,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慌乱:
“千织,松手,让我看看……先松开好不好?”
他不敢用力去掰千织紧握的手指,只能焦急地哄劝。
千织垂着眼眸,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
他没有看弗雷德,也没有看任何人,只是固执地、近乎僵硬地维持着那个姿势,任由鲜血无声滴落。
他整个人散发出一种冰冷的、压抑到极致的……愤怒和难过。
他非常、非常不高兴。
对于威廉选择的道路,他深知一路上会遇到什么,也早已有了心理准备,并选择了以自己的方式同行。
他能够容忍他们在任务中受伤,甚至习以为常地准备好药箱和缝合线。
他理解那是必要之恶,是通往他们所期望的新世界无法避免的代价。
但是,“随时献出性命”?
如此轻率、如此理所当然地将“死亡”作为计划中的一个可选项?
像是献祭一般轻飘飘的就这样把一条性命许了出去?
这触碰到了千织绝对无法接受的底线。
他只觉得一股冰冷的火焰从心底窜起,烧得他指尖发麻,额角突突直跳。
理智的弦在听到那句话的瞬间就已绷紧,此般不过是情绪洪流决堤前的挣扎。
他用一点疼痛让自己冷静下来。
否则在小世界里,他的力量体系失控会很麻烦。
尤其是这个世界不涉及任何灵力和魔法的情况下。
路易斯以最快的速度提着医药箱冲了回来,气息微喘。
阿尔伯特立刻接过,熟练地打开,取出消毒药水、镊子、纱布,还有凝血酶注射剂。
“小千,把手给我。”
阿尔伯特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但动作却异常轻柔。
这一次,千织没有再躲。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紧握的手指。
掌心摊开,一片狼藉。
较大的羽毛笔碎片深深扎在掌心偏左的位置,周围是细小的木刺和墨水污迹,一道不算很长但颇深的伤口正汩汩地冒着血。
因为他的紧握和凝血障碍,出血量比寻常人要多,鲜红的颜色在白皙掌心的对比下,触目惊心。
阿尔伯特眉头紧锁,动作迅捷。
先给人注射了凝血酶,然后小心地用镊子探入伤口,夹住那片最深的碎片边缘,稳而快地拔出。
千织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但他一声未吭,只有额角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路易斯在一旁配合着递上消毒棉,弗雷德则紧紧盯着阿尔伯特的动作,仿佛受伤的是他自己。
碎片被清理干净,伤口消毒,敷上特制的止血和促进愈合的药粉,再用干净的纱布一层层仔细包扎好。
千织始终垂着眼,没有看自己的手,也没有看任何人。
但他的眼眶,不知何时,已经泛起了一层明显的、脆弱的水红,衬着他苍白的肤色和紧抿的唇,显得格外……易碎,又格外倔强。
包扎完毕,阿尔伯特退开半步,却没有离开,只是担忧地看着他。
路易斯蹲在旁边,想伸手碰碰他的肩膀,又不敢。
弗雷德依旧蹲着,仰头看着他,蓝眼睛里满是心疼和无措。
莫兰站在稍远处,脸上惯常的粗犷被一种罕见的茫然和懊悔取代,他张了张嘴,似乎想道歉,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威廉也离开了原来的位置,走到千织身边。
微微俯下身把人揽进了怀里。
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静静地抱着自己最珍视的存在,眼眸深处翻涌着复杂,看到千织如此反应所带来的震动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愧意。
“对不起…小千……”
“让你担心了……”
千织轻轻动了一下包扎好的手,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然后,他抬起眼,青绿色的眼眸因为泛红而显得愈发湿润,却也透出一种异常清晰的、近乎执拗的坚定。
他缓缓开口,声音有些低哑:
“别人无所谓。”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在场的所有人。
“你们几个,不可以。”
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不管用什么方式,”
他的声音微微提高,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颤抖,
“阴招也好,偷袭也罢,使诈、逃跑、示弱……怎样都行。”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力气,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活着。”
这两个字,被他咬得极重,带着血腥味道和近乎恳求的强硬。
“我的医术没有那么差。”
他继续说着,声音里的沙哑更明显了
“只要你们留一口气,但凡还有一口气在,我都能治。”
他再次看向他们,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青绿色眼眸,此刻盛满了绝不让步的坚持。
“不许,”
他的声音最终低了下去,却带着斩钉截铁的意味,
“放弃自己。”
“不然我就不要你们了。”
烛火轻轻跳跃,在石壁上投下晃动的影子。
千织的话语像一把重锤,敲碎了之前那种为理想献身的狂热氛围,将“生命”本身那沉重而珍贵的分量,赤裸裸地、不容忽视地摆在了每个人面前。
他不需要他们成为英雄,不需要他们的牺牲。
他只要他们活着。
威廉深深地望着千织,良久,他伸出手,极其轻柔地,拂开他额前被冷汗浸湿的碎发。
眼眸里的谋算被一种深沉的温柔取代。
“好。”
威廉的声音很轻却清晰
“我答应你,小千。我们会尽力……活着回来。”
阿尔伯特点头,没有说话,但眼神已经表明了一切。
路易斯用力地点头,眼眶也红了。
弗雷德重重地“嗯”了一声,握住千织没有受伤的左手,掌心温暖。
莫兰挠了挠头,最终闷声说:
“……抱歉。”
“让你担心了。”
千织闭上了眼睛,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紧绷的肩膀终于微微松弛下来。
那滴在眼眶里倔强地转了许久的泪,终究没有落下,被他生生忍了回去。
无论前路还有多长,还有多少艰难,至少此刻他们互相承诺要活着走向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