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克郡的秋雨带着北地特有的寒意,连绵不绝地敲打着旅店房间的窗户。
壁炉里的火勉强驱散着潮湿,却驱不散空气中弥漫的、属于这个偏远地区的沉闷与陈旧气息。
威廉坐在书桌前,面前摊开着数张写满复杂算式和关系图表的纸张,眼眸在跳跃的火光映照下,显得深邃而疲惫。
约克郡的情况比预想的更为棘手。
牵扯到盘根错节的旧贵族利益、几桩被掩盖多年的命案,以及一种在当地悄然蔓延、被包装成“新型补药”的成瘾性药物。
他、阿尔伯特和路易斯用了些非常手段,在莫兰和弗雷德的协助下才将关键人物逼入死角,拿到了足以动摇整个利益链条的证据。
过程不乏惊险,阿尔伯特的手臂上添了一道不浅的刀伤,路易斯也因一次紧急的信息传递在雨夜泥泞中摔了一跤,扭伤了脚踝,所幸两人都得到了及时处理,已无大碍。
事情接近尾声,收网在即,但威廉的心头却萦绕着一丝难以言喻的、与当前事务无关的牵挂。
伦敦那边……
只有千织一个人。
这是他们从小到大认识以来第一次分开这么久,以前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哪怕会分开一下,也马上就会重新见到的。
他一个人在伦敦会不会寂寞?
守着莫里亚蒂宅和坎特米尔宅,还要管理医署,会不会太累?
会不会有不长眼的人去千织面前惹他心烦?
威廉越想感觉心里越难受,早知道让路易斯留下来陪着小千也好啊。
就在他揉着眉心时,敲门声响起。
路易斯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脚踝还有些不明显的跛,但表情很淡,似乎已经并无大碍。
“威廉哥哥,喝点热汤吧,我刚让厨房做的,驱驱寒。”
他将托盘放在桌上,里面是一碗冒着热气的浓汤和几片面包。
“谢谢,路易斯。”
威廉接过汤碗,温暖透过瓷碗壁传到手心。
“你的脚还疼吗?”
“好多了,小千给我的药膏很管用。希望在回去之前就好了,不然小千看到要担心的。”
路易斯在旁边的椅子坐下,揉了揉脚踝,随即脸上露出一丝犹豫,
“威廉哥哥……我有点担心小千。就他一个人在伦敦……”
威廉喝汤的动作顿了顿。
他放下汤勺,正要说什么,旅店的仆役敲门送来了一封信,来自伦敦,是千织的笔迹。
路易斯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凑近了些。
威廉拆开封口,抽出里面那张质地精良、散发着淡淡药草清香的便笺纸。
字迹一如既往的清隽工整,措辞简洁客观:
“威廉:
伦敦一切如常,暗线暂时没有传出特别需要注意的消息。
医署运作正常,新接收两例疑似工业中毒病例,正在分析,具体结果等你们回来再做详细解释。
码头区案件已协助苏格兰场解决,雷斯垂德探长表示谢意,算作一个可以获取消息渠道的备选。
爷爷身体康健,嘱我问候。
盼归。
千织”
信的内容极其具有千织风格。
条理清晰,信息明确,几乎没有一句多余的话,更没有直接的情感流露。
和前面几封信给人的感觉大差不差,有种公事公办的冷硬感。
然而,威廉和路易斯的视线几乎同时落在了最后两个字上。
“盼归。”
路易斯轻轻吸了口气,小声说:
“小千想我们了……”
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心疼和思念。
“我们从来没有分开那么久过……”
威廉的指尖摩挲着那两个字,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温柔、也极真实的弧度。
连日来的疲惫、算计、以及面对人性丑恶时产生的冰冷感,似乎被这两个字轻轻熨帖了一下,生出融融的暖意。
他能想象千织独自坐在莫里亚蒂宅安静的书房里,或是坎特米尔宅他那间充斥着书籍和仪器的房间,抿着唇,斟酌片刻,最终落下这两个字的模样。
那双青绿色的猫眼里,一定闪动着不易察觉的、属于家人的依恋。
好想马上回去抱抱他。
他看向路易斯,发现弟弟的眼眶有些微微发红。
“这边的事情,最快明天能彻底了结。”
威廉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决心,
“收尾工作可以交给当地我们安排好的人。我们该回家了。”
路易斯用力点头,脸上绽开如释重负的笑容:
“嗯!回家!”
威廉拿起信,走到隔壁阿尔伯特的房间,在门上轻轻敲了两下之后才推门进去。
阿尔伯特正在处理一些财务文件,手臂上的伤处裹着干净的绷带,脸色因失血和疲惫有些苍白,看到威廉进来放下笔,抬起头,顺带拧了拧眉心。
“阿尔伯特哥哥,看看这个。”
威廉将信递过去。
阿尔伯特接过,快速浏览,目光同样在“盼归”二字上顿了顿,苍白的脸上露出与威廉相似的柔和神情。
“小千一个人,到底还是寂寞了。”
他轻声道,语气笃定,带着一丝自责,
“我们不该都离开这么久。”
“所以,我们明天尽快了结,然后回家。”
阿尔伯特点头,小心地动了动受伤的手臂:
“我也正有此意。小千那边……让他一个人,始终放心不下的。”
他想起自己从探子那边接收到的消息,眉头不自觉的皱起,语气也带上了不自觉的担忧。
“福尔摩斯那边对小千的接触比预想中更频繁,麦考夫作为女王的鹰犬接近小千不可能全无目的,我们在身边的安心些。”
三人归心似箭,原本还需两三日才能妥善收尾的工作,被压缩到极致,高效率地推进。
两天后的傍晚,伦敦帕丁顿火车站笼罩在灰蓝色的暮霭和蒸汽车头喷出的白色雾气中。
站台上人流熙攘,充满了维多利亚时代铁路枢纽特有的喧嚣与活力。
千织站在一根廊柱旁,一身深蓝色的长大衣,衬得他肤色愈发白皙。
他微微仰头,望着列车进站的方向,青绿色的眼眸沉静如水,但仔细看,能发现他交握在身前的双手,指尖无意识地轻轻相互摩挲着。
他提前收到了威廉发来的电报,告知车次和大约抵达时间。
或许是内心某种自己都未完全明了的小小任性,想第一时间见到归来的家人。
汽笛长鸣,一列来自北方的列车喷吐着浓烟,缓缓驶入站台。
车厢门陆续打开,旅客们涌出。
千织的目光快速扫过人群。
很快,他看到了他们。
威廉、阿尔伯特和路易斯依次走下车厢。
威廉穿着一件浅灰色的旅行风衣,金发在站台昏暗的灯光下依然显眼,脸上带着一丝长途旅行后的倦色,但胜在眼眸明亮,正四下扫视。
阿尔伯特在他身侧,深色外套,一只手的手臂动作有些僵硬,用披风遮掩着。
路易斯跟在后面,脸色不错,但走路时能看出一只脚不太敢用力,手里还提着一个看起来像是装了当地特产的藤编篮子。
几乎是同时,威廉的目光也捕捉到了廊柱旁的千织。
他脚步微微一顿,随即,嘴角漾开一个真切而温暖的笑容,仿佛所有的疲惫都在这一眼中消散。
他加快脚步,朝千织走来。
千织也向前迎了几步。
在相隔两三步时,两人都停了下来。
没有拥抱,没有激动的话语,只是静静地对视了一两秒。
千织青绿色的眼眸里,那层惯常的平静冰面下,有清晰可见的暖流涌动。
他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却确实地向上弯起了一个小小的弧度。
“我们回来了,小千。”
威廉轻声说。
“欢迎回来。”
千织的声音很轻,但足够清晰,然后猝不及防的一头扎进威廉怀里蹭蹭。
威廉先是错愕,然后垂眸,眼中满是温情,轻轻摸了摸怀中毛茸茸的脑袋。
“让你久等了。”
千织摇摇头,从威廉怀里探出头。
他的目光就这么转向后面的阿尔伯特和路易斯,然后眉头微微蹙了起来,视线在他们受伤的部位多停留了一瞬,然后把头重新埋回威廉怀里蹭了蹭,意图发泄心中的不满。
威廉和阿尔伯特对视一眼,有些失笑。
阿尔伯特走上前,用没受伤的手揉了揉千织的头发:
“等久了?”
路易斯也一瘸一拐地凑过来,脸上带了些不易察觉的笑
“小千!我们给你带了约克郡的特产蜂蜜和一种很特别的干果!”
“刚到不久。”
千织先回答了阿尔伯特,然后看向路易斯的脚,语气带着点严肃
“扭伤了?”
“嗯,已经好多了!”
路易斯连忙说,又把篮子递过来一点,
“你看,蜂蜜,泡茶或者做糕点肯定很棒!”
千织接过篮子,点了点头:
“回去我看看你和阿尔伯特的伤。”
他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心。
阿尔伯特和路易斯都笑了,齐声应道:
“好。”
四人一起走出车站,莫里亚蒂家的马车已等候在外。
马车启动,驶向熟悉的街区。
“家里一切都好?”
威廉靠在座椅上,放松下来,问道。
“嗯。定期有人打扫。”
千织顿了顿,
“坎特米尔宅那边有爷爷在,不用担心。”
“最近…福尔摩斯家的人和小千走得很近吗?”
阿尔伯特看向千织。
千织没有隐瞒,如实点头。
“夏洛在我那个小公寓里住了一阵子,前阵子被麦考夫接回去了。”
“麦考夫还给我留了联系方式。”
熟稔的称呼顿时让在场的另外三个人心中警铃大作。
威廉和阿尔伯特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个话题暂且按下。
路易斯开始讲述约克郡的风土人情,尤其是当地集市上看到的各种食材和香料,并已经开始构思如何用带来的蜂蜜制作新的甜点。
“小千,那种干果加到司康饼里一定很香,回去我就试试!”
谈话间,马车已停在了莫里亚蒂宅邸门前。
温暖的灯光从窗户透出。
管家早已得到消息,开门迎接。
熟悉的玄关,熟悉的气息。
晚餐的餐桌久违地坐满了四个人。
路易斯虽然脚伤未愈,但坚持要参与准备,指挥着厨娘做出了丰盛的一餐:
烤羊排、炖菜、新鲜面包,还有他用之前实验的配方提前准备好的、存放在地窖里的姜饼,以及用带回来的蜂蜜调制的热奶茶。
壁炉烧得很旺。
威廉简要讲述了约克郡之行的收获。
阿尔伯特补充了些细节。
路易斯则在一旁点头,偶尔插话描述一些风景或有趣的见闻。
当然,都是安全无害的部分。
既然千织不在场,有些恶心的事情就没必要让他知道了。
千织安静地听着,目光不时掠过阿尔伯特的手臂和路易斯搁在软凳上的脚踝。
当路易斯再次提起要用新蜂蜜做糕点时,千织的嘴角又出现了那种极淡、却真实存在的笑意,他伸手拿起了第二块姜饼。
“小千最近在医署忙什么?”
威廉将话题引向千织。
“主要是那几例疑似工业中毒的病例,还有普通方面的常规研究。”
千织放下茶杯,
“码头区案子的后续,苏格兰场没有再找我,最后是夏洛解决的,但倒是留了一个雷斯垂德探长的联系方式。”
威廉点点头:
“保持联系无妨,但小千,如果可以的话,尽量离福尔摩斯一家远一点,以免被算计进去。”
千织眨了眨眼,脑中回想起某个比小孩子还叛逆放肆的家伙,难得噎了一下,最后还是乖乖点头。
晚餐在一种久违的、松弛而温暖的氛围中接近尾声。
千织端起奶茶,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的眉眼。
他感受着这满室令人安心的温暖。
外面是伦敦深秋的寒夜,但屋内灯火可亲。
他左手食指上的月季花纹戒指,在烛光下流转着柔和的银光。
阿尔伯特看见了他手上的戒指,眉眼弯起了愉悦的弧度,也带着点淡淡的失望。
千织在信纸上克制的“盼归”二字,化作了眼前真实的、触手可及的温暖。
给两位伤员检查过伤确认没有大问题之后,千织松了口气。
然后窝在壁炉旁的沙发上,暖黄的灯光映照在脸上,听着路易斯讲着遇到案情的具体细节,眼皮一点一点发沉。
路易斯意识到旁边的人已经许久没有回音的时候,转头,就发现威廉正把毯子盖到千织的身上,察觉到他的视线,做了个嘘的手势,口型示意人睡了。
路易斯与哥哥对视一眼,都在双方眼中看到了无奈的笑意,一旁坐在沙发上看着报纸的阿尔伯特也放轻了声音。
一室温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