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的太阳总是徒有其名，大多数时候，它只是一团悬挂在铅灰色天幕上、模糊而苍白的光晕，努力穿透厚重的、带着煤烟与潮湿气息的雾气，洒下些许聊胜于无的暖意。
这样的光线，甚至无法彻底驱散教堂角落里沉积的阴影。
这座位于贫民窟边缘的小教堂，早已破败，彩绘玻璃残缺不全，长椅积着薄灰，但它那高耸的穹顶和相对坚固的结构，依旧为无家可归者提供了一处难得的、可以暂时躲避风雨和外界恶意的栖身之所。
此刻，教堂的一角，稀稀落落地坐着十几个衣衫褴褛的孩子，他们是这片区域里挣扎求存的孤儿中的一部分。
威廉站在他们面前，身姿挺拔，即便穿着打补丁的旧衣，也难掩那份与生俱来的优雅与睿智。
他在教孩子们如何辨认哪些店铺的守卫比较松懈，如何在被追赶时利用复杂的地形逃脱，哪些区域的污水不能碰，哪些看似无害的陌生人需要警惕。
他的声音平和而清晰，将残酷的生存法则拆解成一条条可以理解和执行的指令。对这群孩子来说，这些知识，比任何虚无的祷告都更能增加他们活下去的几率。
在人群的最外围，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角落，千织安静地蜷坐在一张破旧的长椅上。
他身子瘦小，抱膝坐着，下巴抵在膝盖上，使得他看起来更像一个偶然落入凡间的、迷路的精怪。
那双青绿色的眼睛，在昏昧的光线下，像两潭沉静的、映着微光的湖水，清灵灵地倒映着前方威廉的身影，以及那些孩子们或专注、或茫然的面孔。
他听着，但并不完全理解。
偷窃、躲避、欺骗……
在这里，一切都变得复杂而充满危险。
他本能地选择观察，谨慎地评估着周围的一切。
人群的聚集让他感到些许不适，并非恐惧，而是一种天生的、对过多陌生气息的疏离。
他更喜欢独处，或者只与熟悉的、如威廉和路易斯那样散发着他所认可的“温暖”气息的人靠近。
忽然，身边的长椅微微下陷，一个带着些许凉意的身体挨着他坐了下来。
“你怎么不过去？”
是路易斯。
他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呼吸比之前顺畅了许多。
他很自然地伸出手，握住了千织放在膝盖上的手。
千织的手很凉，指节纤细，仿佛轻轻一折就会断掉。
千织微微一怔，侧过头，看向路易斯。
对方红色的眼睛里带着纯粹的关切和好奇。
他抿了抿淡色的嘴唇，纤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似乎在努力搜寻合适的词语来解释，但最终只是摇了摇头，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气音。
路易斯看着他这副模样，仿佛明白了什么。
他握紧了千织冰凉的手，试图用自己的温度去温暖它，声音放得更轻：
“没关系，我陪着你。其实……我也不喜欢人多。”
这句话像是一把小小的钥匙，轻轻打开了千织心中某道无形的屏障。
他眨了眨眼，青绿色的瞳仁里闪过一丝微光，然后乖乖地点了点头，身体也不自觉地向着路易斯的方向靠近了一点点。
路易斯笑了起来，那笑容驱散了他脸上的病气，显得格外温暖。
两个小小的身影就这样挨坐在角落的长椅上，脑袋几乎凑在一起，黑色的发丝与路易斯偏浅的金色头发形成对比，却又奇异地和谐。
他们共享着这一小片安静的天地，与前方那群听着“生存课”的孩子仿佛处于两个世界，画面温馨得让人心头发软。
“我听威廉哥哥说了，”
路易斯低声说，语气里充满了感激，
“是你给我带回的药。谢谢你，小千。我感觉好多了。”
千织再次摇了摇头。
在他看来，这确实不是多么困难的事情。
翻过围墙，找到东西，带回来，过程简单直接。
他反手也轻轻握了握路易斯的手，用他那种特有的、认真地承诺：
“下次，还给你带。”
既然这对路易斯好，那么他就会去做。
路易斯因为他这直接而纯粹的回应，又一次笑了起来，眼睛弯成了月牙。
他喜欢小千的这种性格，不像其他人那样复杂，让他感到安心。
这时，威廉已经结束了简短的“课程”，孩子们各自散开。
威廉一抬眼，就看到了角落里那两颗几乎靠在一起的小脑袋。
他的脚步不由自主地转向那边。
看着自家弟弟脸上久违的、轻松的笑容，再看看千织那虽然没什么表情，但明显放松和依赖的姿态，威廉感觉连日内积聚在心头的阴霾都被驱散了些许。
这是双倍的可爱，也是双倍的、让他想要守护的柔软。
他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勾勒出一抹温柔而真实的微笑，走到他们面前。
“小千，路易斯。”
两个小家伙同时抬起头，看向他。
千织是微微歪着头，青绿色的猫眼里带着一丝询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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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易斯则是扬起笑脸，唤了一声“威廉哥哥”。
这同步的反应，像两只被惊动的小动物，让威廉终于忍不住低笑出声，胸腔震动，带着难得的愉悦。
他伸出手，掌心温暖，分别揉了揉两个小家伙柔软的发顶。
“走了，吃饭去。”
威廉收回手，语气轻快地说道。
午餐依旧是千织带回来的面包和牛奶，虽然简单，但在物资匮乏的贫民窟，已经是难得的美味。
威廉细心地将面包分成三份，又将牛奶平均倒入三个缺了口的杯子里。
千织看着自己面前的食物，又看了看威廉和路易斯，没有立刻动。
“怎么了，小千？不喜欢吗？”
威廉关切地问。
千织摇了摇头，伸出纤细的手指，指了指威廉那份明显小一些的面包，又指了指路易斯那杯似乎少了一点的牛奶，最后指向自己。
威廉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孩子是在担心他们吃得不够。
他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我吃这些就够了，”
威廉温和解释，将自己的面包又掰下一小块，作势要放到千织的盘子里，
“你正在长身体，需要多吃点。”
千织却迅速用手护住了自己的盘子，抬头看着威廉，眼神里带着一种固执的坚持，摇了摇头。
他青绿色的眼睛在这一刻显得格外清澈，也格外执拗。
路易斯也在一旁帮腔：
“威廉哥哥，你也多吃点，你最近都瘦了。”
威廉看着眼前这两双充满关切的眼睛，一时间竟说不出反驳的话。
他无奈地笑了笑，最终收回了手：
“好吧，我们都吃完自己的份，谁也不许让，好吗？”
千织这才点了点头，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开始啃食那块对他来说有些坚硬的面包。
威廉看着千织，思绪却有些飘远。
千织不懂得复杂的人情世故，却会用最直接的方式表达关心和守护。
他的存在，像一道微弱却执着的光，穿透了伦敦厚重的迷雾，照亮了他们兄弟二人灰暗生活的一角。
然而，威廉的理智告诉他，这种依赖是危险的。
千织获取食物的方式，他身上的谜团，都像是潜藏的隐患。
他必须尽快找到更稳定、更安全的方式来支撑起这个小小的“家”，保护路易斯，也保护这个敏感又脆弱，却愿意付出所有对他们好的少年。
他看了一眼窗外，雾气似乎更浓了。
千织安静地吃着面包，感受着胃里传来的暖意，以及身边威廉和路易斯身上散发出的、让他安心的气息。
他不太明白威廉眼中偶尔闪过的沉重是什么，但他能感觉到那份善意和保护欲。
这样……似乎也不错。
他模糊地想。
他小口喝下微凉的牛奶，唇边沾上了一点白色的奶渍，自己却毫无察觉。路易斯看见了，笑着伸手替他擦掉。
千织只是眨了眨眼，任由他动作，青绿色的眼睛里，是一片不谙世事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