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死牟的拥抱持续了比预想中更长的时间。
千织维持着被他环抱的姿势,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着对方硬质的深红色发丝,如同抚过一片被风雪浸透的粗糙绸缎。
他能感觉到怀中躯体的紧绷,以及那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颤抖,仿佛一座濒临崩塌的冰封火山。
千织并不理解这剧烈情绪波动的根源,只是基于本能,持续着那套安抚的动作
这套流程他很熟悉,在过去漫长的、与人类幼崽相处的稀薄记忆里,似乎总能起到一些让躁动平息的作用。
终于,黑死牟的手臂微微松动。
他像是从一场深沉的迷梦中惊醒,猛地向后退开一步,动作甚至带着一丝仓促。
他重新站直了身体,高大的身影再次恢复了那种惯常的、拒人千里的沉默与冷硬。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眸低垂着,避开了千织投来的平静目光,仿佛刚才那个失态索求拥抱的存在只是一场幻觉。
“……失礼了。”
他声音沙哑地吐出三个字,旋即转身,几乎是逃也似的,重新融入了宫殿角落那片最浓重的阴影之中,气息迅速收敛,消失不见。
千织看着他消失的方向,偏了偏头,青绿色的猫眼里掠过一丝极淡的疑惑。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刚才拍抚过对方后背的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那种冰冷坚硬的触感。
他不太明白黑死牟为什么突然走了,还走得那么快。
不过,他向来不习惯深究这些复杂的情感纠葛,只是觉得,刚才那个拥抱,让黑死牟身上那种沉甸甸的、让他偶尔也会感到些许滞涩的气息,似乎散去了一些。
这样,就好。
老是背负些沉重的东西,会很累的。
他重新拿起那卷乐谱,目光落在那些古老的音符上,思绪却有些飘远。
他想起了狛治。
新的武术师父应该已经到了,不知道那孩子适应得如何。
就在这时,一阵熟悉的、带着不容置疑存在感的冰冷气息,如同潮水般漫过整个宫殿。空气仿佛瞬间凝滞,连模拟出的月光都似乎黯淡了几分。
无惨回来了。
几乎是下一秒,那道穿着身形修长优雅的身影,便已出现在千织所在的室内。
他的脸色不算太好,眉宇间凝结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郁与烦躁,显然外出搜寻“青色彼岸花”的进展依旧不顺利。
然而,当他那双眼落在窗边安然坐着的千织身上时,那层阴鸷稍稍淡化,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疲惫与想念的复杂神色。
他几步走到千织面前,十分自然地俯身,伸手抚过千织的脸颊,指尖冰凉。
“我回来了。”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挂念,
“身体感觉如何?有没有哪里不适?”
千织抬起眼,任由他动作,摇了摇头:
“没有。”
无惨仔细端详着他的脸色,确认那抹熟悉的、带着非人感的苍白并未加深,紧绷的下颌线条才略微放松。
他的目光随即扫过千织身侧的矮几,落在了那枚崭新的沉银臂搁和展开的乐谱上。
眼瞳微微眯起。
“他又给你送东西来了?”
无惨的语气听不出喜怒,但周遭的空气温度似乎下降了些许。
“嗯。”
千织应了一声,并未隐瞒。
无惨冷哼一声,指尖从千织脸颊滑落,拈起那卷乐谱,随意瞥了一眼,语气带着惯有的、对黑死牟的轻蔑与不满:
“雕虫小技,哗众取宠。”
他随手将乐谱丢回原处,仿佛那是什么污秽之物。
他的不满,与其说是针对乐谱本身,不如说是针对那个总是以这种沉默方式“刷存在感”的上弦之壹。
无惨很清楚黑死牟对千织那点晦暗不明的心思,这让他如同喉咙里卡着一根刺,咽不下又吐不出,尤其在自己因为千织身体的隐患而焦头烂额之时,这种被觊觎的感觉更让他暴躁。
千织对于无惨对黑死牟的贬低早已习惯,并不接话,只是安静地看着他。
无惨的注意力很快从乐谱上移开,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眉头再次蹙起,语气带着明显的不悦:
“那个叫狛治的小鬼呢?听说你还新给他找了个师父?不会把他练废吧?”
他这话说得刻薄,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诅咒意味。
他巴不得那个碍眼的小鬼吃点苦头,最好知难而退,自己滚蛋。
千织却仿佛没听出他话里的恶意,很认真地回答:
“狛治很努力。”
无惨一噎,看着千织那全然不似作伪的平静脸庞,一股无名火蹭地冒起,却又无处发泄。
他总不能对着千织吼“我就是看那小子不顺眼”。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火气,决定亲自去“视察”一下,看看那小子到底有多大长进,顺便……找个由头敲打一番。
他转身,步履带风地朝着宫殿内专门划出的训练区域走去。
千织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想了想,也放下乐谱,慢吞吞地跟了上去。他有点想知道狛治在新师父手下怎么样了。
训练场内,气氛与黑死牟指导时截然不同。
空气中弥漫着汗水的味道和少年粗重的喘息。
狛治赤着上身,身上已经布满了青紫的淤痕,但他眼神锐利如鹰,紧紧盯着对面那位身形精干、目光如电的中年武术师父。
新的师父显然风格更为刚猛直接,教导方式也更贴近实战,招招狠辣,专攻要害。
“发力不对!腰要沉,肩要松,力从地起!”
师父一声低喝,抓住狛治一个破绽,一记迅猛的扫腿直接将他撂倒在地。
狛治闷哼一声,却立刻单手撑地,一个利落的翻身跃起,抹了把嘴角,眼神更加专注:
“是!再来!”
无惨和千织的到来,并未引起场内两人的过多注意。
师父只是瞥了一眼,动作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更加严厉地攻向狛治。
而狛治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对抗中,甚至没察觉到千织的到来。
无惨抱着手臂,冷眼旁观。
他看到狛治一次次被击倒,又一次次爬起,那眼神中的野性与不屈如同燃烧的火焰,进步的速度也确实肉眼可见。
这非但没让他感到丝毫“欣慰”,反而让那股不爽的感觉愈发强烈。
这小鬼的韧性,和他看千织时那毫不掩饰的、纯粹的忠诚,都让无惨感到刺眼。
尤其是,当他眼角的余光瞥见千织正安静地站在一旁,青绿色的眼睛专注地看着场内的狛治,那平静的目光中,似乎……带着一丝极淡的认可?
就在这时,武术师父一记重拳,直取狛治面门。
狛治反应极快,侧头躲过,同时矮身,一记凶狠的肘击直冲对方肋下!
这一下变招又快又狠,带着他特有的野性路子,竟逼得那师父后退了半步才化解。
“好!”
师父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喝道,
“这一下有点意思!但还不够刁钻!”
狛治喘着气,脸上却露出了来到这座宫殿后,第一个真正属于少年人的、带着点畅快和兴奋的笑容。
无惨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他缓步走上前,冰冷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瞬间打破了训练场火热的气氛:
“看来新师父确实‘很适合’你,让你进步神速啊。”
狛治和师父同时停了下来。
狛治看到无惨,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全然的警惕,他下意识地站直了身体,并不想在这个家伙的面前露怯。
而那位武术师父则立刻躬身行礼,姿态恭敬,带着对绝对力量掌控者的畏惧。
“无惨大人。”
无惨没理会师父,死死盯着狛治,唇边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既然这么有长进,不如让我亲自来‘检验’一下,你这野路子,到底学到了几分本事?”
他话音未落,一股庞大恐怖的威压如同实质般向狛治碾压而去!
那不是训练,那是带着杀意的、属于鬼王的绝对力量倾轧!
狛治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额角青筋暴起,在那可怕的威压下,他连站立都变得异常困难,全身骨骼仿佛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但他死死咬着牙,倔强地昂着头,不肯后退一步,更不肯倒下。
“阿舞,过了。”
千织平静无波的声音,如同清泉滴落,在这剑拔弩张的空气中响起。
他不知何时已走到了近前,站在了狛治与无惨之间。
顷刻间威压消失的无影无踪。
无惨猛地看向千织,翻涌着暴怒与难以置信:
“阿织!你又维护他?!”
千织看着他,眉头皱起。
“他还是人类,你不能拿鬼的标准要求他。”
无惨几乎要气炸了。
他看着千织那全然不觉得自己有错的表情,再看看千织身后那个虽然刚被威压震慑、却依旧用倔强眼神瞪着他的小鬼。
还有远处阴影中那个虽然隐匿、但必然在关注此处的黑死牟……
一种前所未有的、混合着嫉妒、憋屈和深深无力的烦躁感,几乎要将他吞噬。
他才是千织唯一的竹马,才是赋予千织永恒生命的存在!
为什么这些无关紧要的家伙,一个两个,都要来分走千织的注意力?!
他死死盯着千织,胸膛剧烈起伏,梅红色的眼瞳中暗流汹涌,仿佛下一秒就要掀起毁灭的风暴。
整个训练场的空气凝固到了极点,连月光都似乎变得惨白。
然而最终,看着千织略显苍白的脸色,他还是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收敛了那几乎要失控的威压。
他猛地转过身,不再看狛治,也不再看千织,只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冰冷刺骨的话:
“随你便!”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背影僵硬,带着几乎要凝成实质的怒火与憋闷。
训练场内,只剩下喘息未定的狛治,躬身不敢抬头的师父,以及安静站立的千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