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织虽然对大多数事情都抱着一种随遇而安的漠然态度，但在某些方面，却有着近乎本能的敏锐。
他看了几次狛治与黑死牟在庭院中的“对打”，青绿色的猫眼里渐渐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
黑死牟的指导无疑是有效的，他能精准地指出狛治发力方式的错误和招式的破绽。
但那种方式，太过冰冷，太过……程式化。
就像是在打磨一件兵器，追求的是极致的效率与杀伤力，却缺乏了对使用兵器者本身“道路”的引导。
而且，黑死牟那属于顶尖剑客的、沉重晦涩的剑道气息，与狛治那源自街头求生、充满野性与爆发力的战斗风格，本质上并不完全契合。
总觉得有些怪异，不太合适。
千织得出了这个结论。
于是，在某天看着狛治又一次被黑死牟的刀鞘点中破绽、踉跄后退之后，千织放下了手中的书卷，对着侍立在不远处的仆从轻声吩咐：
“去请一位教授拳脚武术的师父来，要适合打基础的。”
他并未说明缘由，但仆从已然领会，无声退下。
当狛治从千织口中得知，将会有一位专门的武术师父来教导他时，他先是愣了一下。
随即，那双总是带着警惕与倔强的眼睛，骤然亮了起来，仿佛有星辰落入其中。
他用力地点了点头，小小的拳头握紧，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兴奋与干劲。
“谢谢千织大人！”
他的声音清脆，带着发自内心的喜悦。
他渴望变强，渴望拥有保护自己、乃至保护他在意之人的力量。
黑死牟大人的指导让他受益匪浅，但一位专门教导拳脚的师父，无疑更能帮助他系统性地夯实基础，发挥他自身的优势。
千织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高兴，只是请个师父而已。
但他觉得这样也不错，便点了点头。
在不远处，如同沉默影子般的黑死牟，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他那双猩红的眼瞳隐藏在阴影下，眸光深处，却酝酿着难以言喻的深沉。
他看着千织为那个新来的小鬼如此“费心”，甚至特意去寻了更适合的师父，一种混杂着酸涩、不甘与……某种遥远回忆的复杂情绪，悄然涌上心头。
他想起很多年前，在那个冰冷的继国家，他所有的剑术修行，都伴随着严苛的考核、无情的比较，以及那份永远追逐着某个背影的沉重压力。
从未有人问过他，他是否喜欢剑道，他的风格更适合什么，是否需要一位真正理解他的引路人。
当千织独自一人坐在廊下，望着庭院中模拟出的流云时，黑死牟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迈步走了过去。
他高大的身影在千织面前投下一片阴影，带着属于上弦之鬼的冰冷气息，却又透着一丝罕见的踌躇。
“千织大人……”
他开口，声音比平时更加低哑。
千织闻声抬起头，青绿色的眼瞳里带着询问：
“嗯？”
黑死牟沉默了片刻，仿佛在组织语言，又仿佛在鼓起勇气。
终于，他低声问出了那个在他心底盘旋已久的问题：
“如果…当初我也是跟在您身边养大的话…”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颤抖，
“您是否会对我和对那孩子一样上心？”
他会像为狛治寻找合适的武术师父一样，为他考虑什么才是最适合他的道路吗？
会在他流露出渴望时，给予那样平静却坚定的支持吗？
千织闻言，并没有立刻回答。
他偏着头，青绿色的猫眼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仿佛在脑海中构建一个未曾发生过的可能性。
然后，他点了点头，语气平静而肯定：
“嗯。”
他顿了顿，似乎觉得需要补充说明，便很认真地接着说道：
“不过不一定是武术先生。剑术你已经学得很好了。”
在他看来，这只是基于事实的判断和假设性的回应。
如果黑死牟是在他身边长大的幼崽，他自然会根据幼崽的特长和需求去安排，就像他现在为狛治做的一样。
既然黑死牟的剑术已经如此出色，那他或许会在别的方面提供帮助。
比如……别的什么他可能喜欢的东西？
他丝毫不知道，自己这样简单直接、甚至带着点理所当然的回答，会在黑死牟那早已冰封死寂的心里，引起怎样翻天覆地、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惊涛骇浪。
“学得很好了”……
在他听来，这轻描淡写的一句，竟比继国家所有严苛师父的夸赞，比父亲偶尔投来的认可目光，都更加……撼动心神。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酸楚、温暖、以及深重遗憾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他一直以来用以武装自己的冰冷外壳。
他感觉到自己的指尖在微微发颤，那不再跳动的心脏位置，传来一阵尖锐的、陌生的痛。
他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但身体却不由自主地更加靠近了千织一些。
属于鬼的冰冷气息笼罩下来。
千织抬眸，看向突然靠近的黑死牟，青绿色的眼里依旧平静，只是带着一丝疑惑。
黑死牟看上去很是紧张，甚至有些无措。
他踌躇了半晌，那双曾斩灭无数强敌、稳如磐石的手，此刻却微微蜷缩着。
他终于鼓足了此生或许是最大的勇气，声音艰涩地，几乎是嗫嚅着开口：
“我可以……抱抱您吗？”
这个请求如此突兀，如此不合时宜，与他上弦之壹的身份格格不入。
但他就是无法控制地想要确认，确认那份假设性的“温柔”是否真的存在过可能，确认自己是否……
也曾被纳入过那片月光的照耀范围，哪怕只是在未曾发生的过去。
千织歪了歪头，看着面前这个突然变得奇怪、甚至显得有些脆弱的大个子鬼。
抱抱？
他不太理解这个请求背后的复杂情感，但觉得这没什么不可以的。
小时候这孩子的弟弟，似乎也挺喜欢被他抱着或者摸头的？
于是，他很自然地，朝着黑死牟伸出了双手，做了一个接纳的姿势。
下一刻，他整个人就被揽入了一个宽大、坚硬却带着微微颤抖的、冰凉的怀抱里。
黑死牟的动作有些笨拙，甚至带着点小心翼翼，仿佛生怕弄坏了他。
他将头埋得很低，半长的、微卷的发丝垂落，蹭在千织的脖颈和脸颊上，带来一阵微痒的触感。
千织被他抱着，没有挣扎，只是觉得这感觉有点新奇。
他想了想，很熟练地抬起手，一下下地、轻轻地拍着黑死牟宽阔却紧绷的后背，就像很久以前，偶尔安抚那只总是板着脸、不开心的人类幼崽一样。
然后，他又伸手，揉了揉对方那有些扎手的、深红色的头发。
他的动作自然而又带着一种纯粹的安抚意味，仿佛只是在对待一只体型过于庞大的、需要顺毛的猫咪。
黑死牟感受着背后那轻柔的拍抚和头顶那熟悉的触感，身体僵硬了一瞬。
随即，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巨大悲伤与虚幻满足感的情绪，如同潮水般将他彻底淹没。
他闭上了那双猩红的眼瞳，将其中翻涌的所有激烈情绪死死压下，只是更加收紧了手臂，仿佛要将这迟来了数十年的、假设中的“温暖”，牢牢刻入自己永恒冰冷的灵魂深处。
月光静静洒落，廊下的身影依偎，一个给予着不自知的安抚，一个汲取着虚幻的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