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惨的怒火如同暴风雨前的低气压,沉甸甸地笼罩着整座隐秘宫殿。
他离去时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回廊里激荡出冰冷的回响,久久不散。
训练场内,那位武术师父依旧保持着躬身的姿势,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不敢有丝毫动弹。
鬼王临去前那一眼,虽未直接落在他身上,但其中蕴含的迁怒与冰寒,足以让他这位早已见识过世间残酷的武者感到灵魂战栗。
狛治剧烈地喘息着,无惨那恐怖的威压虽已散去,但身体本能残留的恐惧与肌肉的僵直仍在。
他死死攥着拳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不是因为后怕,而是因为屈辱与愤怒。
他厌恶那个男人看千织大人的眼神,厌恶他那种仿佛掌控一切、随意决定他人命运的姿态,更厌恶自己方才在那威压下的无力。
他转过头,看向站在他身前的千织。
那人依旧是一身浅色和服,身形纤细,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可就是这样一个看似脆弱的存在,仅仅用一句话,就逼退了那个恐怖如斯的鬼王。
“千织大人……”
狛治的声音还有些沙哑,带着未平复的喘息。
千织闻声,将目光从无惨离去的方向收回,落在他身上。
青绿色的猫眼平静地扫过他身上的淤青和汗渍。
“受伤了?”
千织问。
狛治一愣,随即用力摇头:
“没有!都是小伤!”
他不想让千织大人觉得他脆弱。
千织点了点头,似乎接受了他的说法。他转而看向那位依旧躬着身的师父,轻声道:
“今天就到这里吧。”
师父如蒙大赦,这才敢直起身,对着千织深深行了一礼,声音带着敬畏:
“是,千织大人。”
他不敢多留,迅速而安静地退出了训练场。
场内只剩下千织和狛治。
狛治看着千织,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他想道歉,因为自己似乎又给千织大人带来了麻烦;他想道谢,感谢千织大人又一次维护了他;他更想承诺,承诺自己一定会变得更强,强到不再需要千织大人为他挡在前面。
千织却似乎没有察觉他内心的波涛汹涌,只是走近了两步,伸出冰凉的手指,轻轻碰了碰狛治手臂上一处明显的淤青。
“痛吗?”
他问。
狛治身体微微一僵,随即一股奇异的暖流冲散了之前的屈辱和愤怒。他用力摇头:
“不痛!”
千织收回手,看着他亮得灼人的眼睛,那里面燃烧的火焰似乎比刚才更加旺盛了。
“努力是好事。”
千织说,这是他基于观察得出的结论,
“但要好好吃饭,好好休息。”
他说着,转身朝着宫殿内起居的方向走去,步伐依旧是不急不缓的。
狛治愣了一下,立刻迈步跟上,像一只终于被主人召唤的、忠诚的大型犬,紧紧随在他身后。
身上的疼痛和疲惫仿佛瞬间消失了,只剩下胸腔里那颗因那句关心而剧烈跳动的心。
宫殿的另一端,无惨的居所内。
华丽而冰冷的房间如同其主人此刻的心境。
无惨并未像往常暴怒时那样肆意破坏,他只是背对着门口,站在巨大的、镶嵌着黑色宝石的窗前,望着窗外那片永恒不变的、虚假的夜色。
他周身散发出的低气压几乎让空气凝固,眼瞳深处是翻涌不息的黑暗。
愤怒。
毋庸置疑的愤怒。
每一次,千织用那双清澈得不含一丝杂质的眼睛看着他时,无惨都感觉自己积蓄的力量仿佛打在了一团柔软的、无法着力的棉花上,憋闷得几乎要吐血。
他才是千织唯一的重要之人。
他们共享着遥远的过去,共享着永恒的生命,共享着彼此血液的联系。
千织是他漆黑永恒中唯一的光亮,是他绝不容许任何人染指的珍宝。
可为什么,千织总是能如此轻易地,对身边聚集的这些“东西”投以关注?
那个继国岩胜,不过是个可悲的、追逐弟弟背影而不得、最终选择堕落的废物;那个狛治,更只是个运气好些、被捡回来的流浪野狗!
他们凭什么?
一种深沉的、带着毁灭欲的嫉妒啃噬着他的内心。
他想立刻出去,捏碎那个小鬼的喉咙,将黑死牟彻底驱逐到再也无法靠近的地方。但……他不能。
不是因为做不到,而是因为千织。
千织那具身体,依旧是他心头最大的隐忧。
二十年前的沉睡,以及苏醒后那缓慢却持续的“消磨”迹象,像一道无形的枷锁,束缚着他的行动。
他不敢想象,如果自己真的彻底毁掉千织此刻“平静”的生活,如果让千织再次因为剧烈的情绪波动或外力的冲击而出现什么问题……他承受不起那个代价。
想到这里,无惨深吸一口气,强行将翻腾的暴戾情绪压下。
他转过身,恢复了冰冷的理智。
他唤来手下,开始冰冷地下达一系列指令,关于搜寻,关于监视,关于清除。
声音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刚才那个险些失控的存在只是幻影。
………
另一边,狛治的房间。
狛治洗去了满身的汗水和尘土,换上了干净的衣服,虽然动作间还能看到一些淤青,但精神却异常振奋。
仆从送来了精致的餐食,摆放在千织惯常使用的矮几上。
千织吃得很少,动作优雅却带着一种非人的疏离感,毕竟进食于他而言,早就只是一种不必要的程序。
但偶尔陪陪幼崽也行,况且厨师做的不难吃。
狛治则坐在稍远一些的位置,面前也摆着食物。
他吃得很快,却并不粗鲁,眼神时不时地飘向安静用餐的千织,内心充满了某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感。
能和千织大人在同一个空间里,感受到他的存在,对他而言就是莫大的恩赐。
千织用完餐,接过仆从递上的毛巾擦了擦手,目光落在狛治身上。
“师父,适合吗?”
他记得自己最初请师父的目的。
狛治立刻放下餐具,挺直脊背,用力点头:
“非常适合!谢谢千织大人!那位师父教的方法,让我感觉……感觉力量更能顺畅地发出来了!”
他试图描述那种感觉,眼神熠熠生辉。
千织看着他发亮的眼睛,点了点头:
“嗯,那就好。”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又补充了一句:
“黑死牟的指导,也有用。只是,路数不同。”
——黑死牟的路是极致剑道,狛治的路是刚猛拳法,本质不同,强行融合反受其害。
狛治怔了怔,随即明白了千织的意思。
他想起黑死牟大人那冰冷却精准的指点,虽然风格不合,但确实让他看到了很多自身的不足。
他点了点头:
“我明白,千织大人。黑死牟大人的指导,我也很感激。”
他说的是实话。
尽管对那位沉默寡言、气息可怕的上弦之壹心存敬畏,但他知道,对方并非恶意。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门廊的阴影处。
是黑死牟。
他依旧保持着接近人类的形态,深红色的长发,高大的身躯,眼眸在阴影中泛着微光。
他似乎只是路过,或者,是感知到无惨的离去后才现身。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千织身上,确认他安然无恙,随即,那目光极快地扫过狛治,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复杂。
没有走进来,也没有说话。
他只是站在那里,如同沉默的守护雕像。
过了片刻,他微微抬手,一样东西从他手中抛出,划过一道弧线,轻巧地落在了狛治的面前。
那是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皮革制成的绑手,上面有着磨损的痕迹,却隐隐透出一股沉凝的气息,显然不是凡品。
狛治愣住了,低头看着那副绑手,又抬头看向阴影中的黑死牟,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千织看了看绑手,又看了看黑死牟,青绿色的眼里闪过一丝了然。
他对着狛治轻声说:
“给你的。”
狛治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拿起那副绑手,触手之感坚韧而舒适。
他看向黑死牟,虽然对方依旧没什么表情,但他能感觉到,这并非恶意。
他握紧了绑手,对着黑死牟的方向,认真地低下头:
“谢谢黑死牟大人!”
黑死牟没有任何回应。
他只是最后深深地看了千织一眼,那目光中似乎蕴含了千言万语,最终却都化为了无声的沉寂。
随即,他转身,身影再次融入阴影,消失不见。
仿佛他此次现身,仅仅只是为了送出这副绑手。
千织看着黑死牟消失的方向,眨了眨眼。
然后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那片永恒的夜空,青绿色的眼瞳映照着星光,平静无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