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对于不朽者而言,是绵长而缺乏标记的河流。
千织跟随在无惨身边,居无定所,又或者说,处处皆为居所。
无惨的财富与势力似乎遍布各地,每一处落脚点都是精心挑选或建造的华美牢笼,极尽奢华与舒适。
从北国的雪庄到南方的海畔别苑,从深山林间的隐秘庭院到繁华都市阴影下的豪奢宅邸。
千织的生活场景在不断变换,但核心却从未改变
——他被无惨以一种绝对占有欲的姿态,圈养在由珍宝、寂静与黑夜构筑的世界里。
无惨虽然从未宣之于口,但他给予千织的一切,总是默认为最好的。
衣衫是京都最顶尖的匠人用寸锦寸金的料子量身定制,饰品是搜罗自各处的奇珍异宝,连日常用的熏香、阅读的书籍、乃至庭院中一草一木的栽培,都透露出一种不容置疑的精细与考究。
仆从们永远沉默、高效、且绝不会对主人的任何行为或状态流露出丝毫异样。
无惨似乎尤其偏爱将千织拥入怀中时的感觉。
感受那具身体微凉的体温,嗅闻他发间、衣上那缕挥之不去的、清冽中带着一丝甜暖的淡香
——那是多种名贵香料与千织自身气息混合后形成的独特味道。
他也热衷于摆弄千织那头长及腰际、如绸缎般光滑冰凉的黑发,有时会耐心地将其梳理通顺,披散在身后;有时又会用各种玉石、珠串或简单的丝带,将其编成繁复或简洁的发髻。
千织对此总是顺从的,仿佛被摆弄的不是自己。
而这种顺从,以及怀抱中这具安静、不会反抗、带着熟悉气息的身体,带给无惨一种难以言喻的、别样的安宁。
他憎恶这个充满阳光、生机勃勃、却又给予他无尽痛苦与束缚的世界。
但千织,是他在这片无边厌恶中,唯一一片不受污染的净土,是他冰冷永恒中偷来的一隅虚幻暖巢。
因此,对于能够抵御阳光、让他和千织都能彻底摆脱白昼束缚的“青色彼岸花”,他志在必得。
只有拿到它,他才能真正地、毫无后顾之忧地将千织永远禁锢在身边,不用担心任何事物能将他们分离。
死亡也不可能。
然而,不知从何时起,这片“安宁”开始被一些不和谐的杂音打扰。
一支名为“鬼杀队”的组织逐渐活跃起来。
他们像阴影中滋生的苔藓,虽然弱小,但凭借着一种令人费解的执着和对“日轮刀”的运用,开始给无惨麾下的鬼,乃至他自身的隐秘行动,带来了一些不大不小的麻烦。
如同被苍蝇围绕,虽不致命,却烦扰不堪。
无惨自然不会将这些“杂碎”放在眼里,但他开始考虑千织的“安全”。
在他眼中,千织始终是那个需要他庇护的、脆弱的存在。
虽然成为了鬼,但千织从未展现过任何攻击性或特殊能力,能维持身体稳定、不渴求人血,在他看来已是极限。
他不能容忍任何潜在的风险波及到千织。
于是,在一次察觉到鬼杀队活动痕迹有所靠近后,无惨做出了决定。
他召来几名最为信赖、实力也最强的鬼仆从,吩咐他们护送千织前往一处新近购置、更为隐秘的宅邸暂居。
“有些琐事需要处理。”
他对千织解释,语气是一贯的轻描淡写,仿佛只是要去清理掉一些碍眼的灰尘,
“你随他们先去新的地方。我处理完便去与你会合。”
对于更换环境,千织早已习惯。
他没有什么意见,只是在那刻准备登上那辆遮掩得严严实实的马车前,回过头,静静地看向无惨。
月光下,他青绿色的眼瞳像两潭深水,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专注地望着。
无惨将他这目光理解为了不舍,心中那因鬼杀队而升起的烦躁竟被一股微妙的满足感冲淡了些许。
他勾起了唇角,露出一抹算得上是愉悦的弧度。
然后伸手,如同抚摸心爱的宠物般,揉了揉千织柔软的发顶,语气带着一丝罕见的、近乎安抚的意味:
“好了,知道你舍不得我。我处理完这边就去找你,很快。”
实际上,千织只是在思考:
这座新宅子,又是什么时候置办的?
阿舞似乎总是在不停地买房子。
但他并没有将这点疑惑问出口,只是顺着无惨的话,点了点头,然后转身,沉默地登上了马车。
新的宅邸坐落在一处人迹罕至的山谷之中,背靠着连绵的山峦。
与之前的许多住所一样,它同样极尽富丽堂皇之能事,亭台楼阁,回廊水榭,一应俱全。
但最吸引千织的,却是宅邸后方依靠的那座山——整座山的向阳面,竟栽种着漫山遍野的樱树。
此时虽非盛花期,但仍有晚开的品种或一些零星的、倔强绽放的枝桠,在夜色中勾勒出朦胧的粉白轮廓。
千织很喜欢这里。
比起那些精雕细琢的庭院,他更偏爱这片自然的、带着野趣的樱林。
每当夜幕降临,他便会独自一人来到林中,有时只是静静地坐在某棵树下发呆,感受山间的夜风和草木的气息;有时则会带上一卷书,借着头顶疏朗的星光或月光,慢悠悠地翻阅。
这天晚上,他便如常般,携了一卷讲述各地风物志的杂书,寻了一株枝桠虬结、便于倚靠的老樱树,轻盈地跃了上去,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沉浸在了书中的世界。
夜风轻柔,拂动书页,也带来远处隐约的溪流声和草木摩挲的沙沙响动。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极其轻微、带着些迟疑的脚步声,打破了林间的静谧。
那脚步声不重,甚至有些虚浮,节奏缓慢,听起来像是个孩子。
千织从书页间抬起头,青绿色的眼瞳在黑暗中如同猫一般,精准地望向了声音来源的方向。
与此同时,一个身影拨开低矮的灌木,有些茫然地走进了这片樱林。
那是一个看起来约莫六七岁左右的男孩。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简陋衣物,身形瘦小,脸色是一种缺乏营养的苍白。
最引人注目的是,在他左侧额角靠近发际线的地方,有一块深红色的、形如火焰的斑纹。
此刻,男孩的脸上带着未干的泪痕和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深重的迷茫与悲恸。
继国缘一。
因为脸上这块自出生便带来的、被视为“不祥”与“诅咒”的斑纹,他在家族中受尽冷眼与排斥。
连带着他那身份低微的母亲,也因他而备受苛待。
如今,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依靠,他那温柔却饱经苦难的母亲,也因病撒手人寰。
在那个冰冷、视他为怪物的家族里,他彻底成了孤身一人。
巨大的悲痛和无处宣泄的苦闷堵在心口,让他不知不觉间走出了家族的范围,漫无目的地游荡,回过神来时,竟已置身于这片陌生的、开满了樱花的后山。
他茫然地抬起头,试图找到回去的路。
然后,他的目光凝固了。
就在他前方不远处,一株繁花盛开的古老樱树上,坐着一个人。
月光如水银般倾泻而下,勾勒出那人纤细的身影。
墨黑的长发如瀑般垂落,几缕拂过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
一双青绿色的眼瞳,正静静地望着他,那颜色比最珍贵的翡翠还要纯粹。
秾丽的唇瓣在月光下泛着柔润的光泽。
那人穿着一身月白色的和服,衣摆随风轻扬,周身仿佛笼罩着一层朦胧的光晕。
樱花在其身旁绽放,却仿佛都成了陪衬。
那种超越了性别、纯净中带着一丝非人妖冶的美丽,让年幼的缘一瞬间忘记了呼吸,忘记了悲伤,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仰着头,仿佛看到了自月宫降临、偶然憩息于樱枝之上的神只或精怪。
他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人。
千织也看着树下这个突然出现的、脸上带着奇特斑纹的人类幼崽。
男孩眼中的悲伤如此浓重,几乎要实质化地流淌出来。
他歪了歪头,青绿色的猫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
四目相对,樱瓣无声飘落。
在这片寂静的、月光笼罩的樱林中,他们的命运,在这一刻,发生了第一次,无声的交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