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国缘一就那么呆愣愣地站在原地,仿佛被施了定身咒。
脸颊上先前痛哭过的痕迹还未干透,泪珠挂在长长的睫毛上,将落未落,在月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微光。
他小小的胸膛因为之前的抽泣和此刻的震惊而微微起伏,大脑一片空白。
只剩下那双青绿色的、如同最幽深静谧的森林湖泊般的眼瞳,深深地烙印在他的眼睛里。
千织歪了歪头,绝美得不似凡尘的面庞上,配着一双过于清澈、甚至显得有些懵懂的眼眸,里面清晰地映照出小男孩呆滞的模样。
他心里泛起一丝轻微的疑惑:
这小孩是怎么出现在这儿的?
看他的衣着和状态,不像是附近富户家的孩子,倒像是……迷路了?
他这么想着,也就这么轻声问了出来,声音在寂静的樱林中显得空灵而柔和:
“迷路了吗?”
然而,面前的小孩似乎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他的问题毫无反应,依旧是一脸魂游天外的呆呆表情。
千织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般扇动。
他不由得在心里泛起一个更奇怪的念头:
变成鬼之后,自己的容貌变得丑陋,吓到这孩子了?
他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触手是冰凉光滑的皮肤,并未觉出什么异样。
但看着小孩那副仿佛见了鬼(某种意义上确实是)的模样,他还是决定采取行动。
他轻盈地从树上一跃而下,动作悄无声息,如同飘落的樱瓣,落在缘一面前。
月白的衣袂在夜风中轻轻拂动。
他蹲下身,使得自己的视线与这个矮小的孩子齐平,试图显得不那么有压迫感。
靠近了看,这孩子脸上的泪痕更加清晰,那欲坠的泪珠也愈发显得可怜。
千织伸出苍白修长的手指,极其轻柔地拂过缘一的眼睫,将那滴悬挂已久的泪珠揩去。
指尖冰凉的触感让缘一猛地一个激灵,瞬间从呆滞中回过神来。
“!”
缘一浑身一颤,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但目光却无法从近在咫尺的容颜上移开。
月光下,这张脸美得毫无瑕疵,超越了性别,甚至超越了人类想象的极限。
皮肤是冷调的白,眼眸是神秘的绿,唇瓣是诱人的红,组合在一起,形成一种惊心动魄的、非人的美丽。
缘一的脸颊“唰”地一下全红了,心跳如擂鼓,隐隐有热气从头顶冒出的错觉。
他小心翼翼地、带着几分敬畏和无数好奇,看着眼前的千织,声音细若蚊蚋,带着不确定的试探:
“你…你是这里的精灵吗?”
在他有限的认知里,只有传说中山林的精灵,才会拥有如此脱俗的容貌。
千织眨了眨眼,似乎对这个问题感到有些意外。
他摇了摇头,黑色的发丝随着动作轻轻晃动,语气平静地陈述事实:
“是鬼。”
“鬼?!”
缘一的眼睛瞬间瞪得溜圆,小小的嘴巴微张,足以塞进一个鸡蛋。
家族里长辈吓唬小孩时提到的、青面獠牙、嗜血残忍的恶鬼形象瞬间涌入脑海。
理智疯狂地拉响警报,告诉他应该立刻逃跑,应该戒备。
但是……
没有。
他从眼前这个自称是“鬼”的存在身上,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恶意、暴戾或血腥气。
相反,对方周身散发着一种柔和而干净的气息,像月光,像山泉,像这林间静谧的夜风。
连一丝血腥气都没有。
那双青绿色的眼睛清澈见底,里面只有平静和一点点对他的疑惑,与他认知中任何关于“鬼”的恐怖描述都截然不同。
千织看着男孩瞬间瞪大的眼睛和写满震惊的小脸,再次歪了歪头,轻声问道:
“怕我?”
缘一下意识地、疯狂地摇头,幅度大到让人担心他的脖子会不会承受不住。
“不!不怕!”
他急切地否认,声音都提高了一些,
“你…你没有恶意。而且……”
而且,你很好看。
后面这半句话,他憋红了脸,最终还是没好意思说出口,只是用那双清澈的、带着天生通透感的眼睛,坚定地望着千织。
千织看着这孩子急急否认的样子,那双总是显得有些空茫的猫眼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和。
他伸出手,轻轻揉了揉缘一那头因为奔跑和哭泣而显得有些凌乱的深红色头发。
触感柔软,带着孩子特有的温热。
这样的温度…做了鬼之后就很少能感觉到了。
“晚上不安全,早点回家吧。”
一提到“家”,缘一脸上刚刚因为激动而泛起的红晕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切的悲伤和抗拒。
他垂下了眼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浓重的阴影,声音低落地几乎听不见:
“我……不想回去。”
那个地方,没有温暖,只有冷眼和排斥。
母亲不在了,那里就不再是家了。
千织沉默地看着眼前这个瞬间被悲伤笼罩的小小身影。
他不太理解人类复杂的情感纠葛,但他能直观地感受到这孩子身上散发出的、浓烈的难过和孤独。
就像……就像很久以前,在那个冰冷的平氏别院外,感受到的某种类似的气息一样。
时间过去那么久了啊……
他看着这只小小一只、别别扭扭、浑身写满了“无处可去”的人类幼崽,偏着头思考了一下,然后提出了一个在他看来很自然的建议:
“……去我那里?”
缘一愣愣地抬起头,看向千织。
月光下,那双青绿色的眼瞳依旧平静,没有怜悯,没有施舍,只是单纯的询问。
鬼使神差地,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缘一点了点头。
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他,走向这个初次见面、自称是鬼的神秘存在。
于是,小小的缘一亦步亦趋地跟在千织身后,走出了那片樱花林,来到了那座隐藏在夜色与山峦之中的、华丽得超乎想象的宅邸。
宅子里很安静,仆从们如同影子般存在,无声地奉上茶点,然后又悄然退下。
坐在温暖明亮的室内,面对着千织平静的目光,不知怎么的,缘一心中那道紧闭的闸门仿佛被打开了。
他断断续续地,将自己因为脸上斑纹被视为不祥,母亲因此受尽委屈,如今母亲病逝,他在家族中彻底孤立无援的委屈和痛苦,全都倾诉了出来。
这些话,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过,此刻却在这个初次见面的“鬼”面前,毫无保留地托盘而出。
千织只是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没有流露出不耐烦,也没有像某些虚伪的大人那样,试图用“家族也有苦衷”、“你要理解”之类的话来劝慰他。
他只是听着,偶尔眨一下眼睛,表示他在听。
这种纯粹的、不加评判的倾听,对于一直生活在压抑和排斥中的缘一而言,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体验。
当缘一哽咽着说完最后一个字,室内陷入一片寂静。
千织看着他通红眼眶和紧抿的嘴唇,想了想,用他那特有的、平稳的声线,轻声说道:
“你可以留在这。”
简单的一句话,没有任何华丽的辞藻,却像一道温暖的光,瞬间穿透了缘一心中厚重的冰层,精准地戳中了他内心最柔软、最渴望被接纳的地方。
他猛地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着千织,心脏在胸腔里“砰砰”狂跳,声音大得似乎耳膜都有些震颤。
那股被家族无视、被命运作弄的酸涩与痛苦,在这一刻,竟然奇异地淡去了些许,被一种陌生的、温暖的悸动所取代。
千织看着他震惊又隐含期盼的眼神,补充道:
“回去与否,都可以。”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室内,
“这里不缺东西。你有想要的,也可以说。”
后来的继国缘一,在经历了无数风雨,成为了那个站立在剑士顶点的男人后……
每当回想起这个月光清冷的夜晚,回想起樱树下那惊为天人的相遇,回想起眼前这个鬼对他伸出的手和那句平静的“你可以留在这”,内心总会泛起一片无尽的温柔与酸楚。
他的光,并非来自炽热的太阳,而是在他最黑暗、最无助的时刻,以这样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悄然降临了他的人间。
这缕月光,清冷,纯净,却足以照亮他此后漫长而坎坷的一生。
而此刻,年幼的他,只是捂着自己砰砰直响的心脏,看着眼前安静美丽的存在,用力地点了点头,将所有翻涌的情绪,都化作了一个坚定的、无声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