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鬼后的生活,时间感变得模糊。
日升月落,对人类而言是生命的刻度,对他们,却只是场景的切换。
千织依旧保持着他的习惯,在夜幕降临后,寻一处安静的位置,或看书,或纯粹地发呆,任由思绪飘散。
仿佛还是那个在藤原府廊下望着庭院的病弱少年。
这天却有些不同。
无惨醒得比往常更早一些
——以鬼的作息而言。
他没有像以往那样,醒来后便或是处理些不明事务,或是径直出门,而是罕见地留在了宅邸内。
他坐在离千织不远的主位上,手边放着一杯早已冷却的、猩红如血的液体。
视线却并未落在杯上,而是时不时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专注,投向窗边那个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身影。
千织正对着一卷描绘星象的古籍出神,月光洒在他线条优美的侧脸上,冷白的肌肤几乎与月光融为一体,唯有那秾丽的唇色和浓密的睫毛投下的阴影,为他增添了几分生动的昳丽。
他感受到了那道存在感极强的视线,起初并未在意,但那视线持续了太久,带着一种几乎要将他穿透的力度,终于让他从星图的迷宫中回过神来。
他抬起眼,青绿色的猫眼瞳里带着纯粹的疑惑,望向不远处那个笼罩在阴影与华服中的身影。
“?”
无惨对上他那清澈得不含一丝杂质的目光,像是被什么烫到一般,猛地别开了脸。
下颌线微微绷紧,周身的气息瞬间冷了下去,仿佛又在为什么莫名其妙的事情生气。
千织更加困惑了,头顶几乎要冒出无形的问号。
他想了想,放下手中的书卷,站起身,踩着柔软的地毯无声地走到无惨面前。
“今天不出去吗?”
他轻声问道,语气里只是单纯的疑问。
无惨闻言,倏地转回头,猩红的眼瞳盯着他,似乎还带着一种莫名的期待:
“怎么?无聊了?”
还没等千织回答,他便像是自问自答般,用一种施舍般的口吻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既然这样,我就勉为其难的带你出去玩一下好了。”
他说完,似乎是为了强调这并非自己的本意,还微微抬了抬下巴,一副“也就我惯着你”的模样。
话音刚落,他也不等千织反应,便抬了抬手。
阴影中,几名始终沉默侍立的仆从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围了上来。
“去跟他们换身衣服,我们出门。”
无惨对着千织,语气恢复了惯常。
千织眨巴眨巴眼,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般扇动了一下。
他思考了一会儿,觉得反正自己也无事可做,便顺从地点了点头,跟着仆从离开了。
他被引至一间侧室,仆从们早已准备好了一套崭新的衣物。
并非他平日穿惯的深色羽织或寝衣,而是一套更为精致、料子也更加柔软贴身的常服,颜色是素雅的月白,衣襟和袖口用银线绣着繁复的暗纹,在灯光下流转着低调的光华。
千织任由仆从伺候着换上,这身衣服更衬得他腰身纤细,肤色如玉,那股不食人间烟火的纯净中,又透出了几分被华服勾勒出的、难言的漂亮与精致。
换好衣服后,他按照仆从的指引,前去寻找无惨。
走到无惨的寝室门外,他发现门并未完全关上,里面透出灯光和些许动静。他轻轻推开门,看到的景象让他微微一愣。
千织不太确定。
他看见无惨背对着门口,坐在一张华丽的镜台前,手中拿着一把玉梳,正梳理着他那头墨黑短发。
镜台上摆放着许多他叫不出名字的瓶瓶罐罐,还有一些描画的笔具。
似乎是听到了门口的动静,无惨转过头来。
当他的目光落在换好新衣的千织身上时,猩红的眼瞳明显怔愣了一瞬,连手中握着的梳子都差点滑落。
眼前的千织,被那身月白华服一衬,愈发显得黑发如瀑,肤光胜雪,青绿色的眼瞳如同最纯净的宝石,那份纯净与衣饰带来的精致感融合,产生了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丽。
千织见他不说话,只是盯着自己,有些疑惑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着。
无惨猛地回过神,像是为了掩饰刚才的失态,迅速别过脸去,继续对着镜子梳理头发,语气硬邦邦地扔出几个字:
“勉强能看了。”
他对着镜子端详了自己片刻,似乎想到了什么,又转过头,对着还站在门口的千织招了招手:
“过来。”
千织依言走过去。
无惨将手中一支沾着鲜红口脂的细笔递到他面前,抬了抬下巴:
“会吗?”
千织老实地摇头。
他从未接触过这些。
无惨眼中闪过一抹“果然如此”的无奈。
他拉着千织,让他在自己面前位置坐下,然后自身靠近,轻轻抬起千织拿着笔的手,手把手地、极其耐心地教导他如何为自己描摹唇妆。
千织虽然不理解为什么出门需要这样,但他对于这种事也向来无所谓,便也认真的学着。
他的手指被无惨冰凉的手包裹着,小心翼翼地沿着那原本就秾丽的唇形,细细勾勒。
等所有的妆容收拾完毕,无惨换上了一身颜色更为艳丽、纹饰也更加女性化的和服。
戴上假发,插上几支素雅的发簪后,出现在千织眼前的,已然是一位身量高挑、容貌极致绝美、气质冷艳中带着一丝妖异的“女子”。
唯有那双绯色的眼瞳,依旧沉淀着属于鬼舞辻无惨的、深不见底的黑暗与傲慢。
千织歪了歪头,青绿色的猫眼里带着纯粹的好奇:
“阿舞要这样出门吗?”
“不好看?”
无惨模仿着他刚才的语气反问,声音也刻意放得柔和了些,但底子里那份冰冷依旧挥之不去。
千织摇了摇头,诚实地说:
“好看。”
“那走吧。”
无惨似乎满意了,自然地伸出手,握住了千织的手。
两鬼的身影悄然融入夜色,很快便来到了京都某条繁华的街市。
此时夜幕已彻底沉下,但街市上却亮起了无数灯笼,烛火摇曳,将整条街道照得如同白昼。
各种小摊贩热情地叫卖着,售卖着琳琅满目的商品和吃食。
空气中弥漫着食物香甜的气息、脂粉的香味以及人群热闹的喧嚣。
街上行人如织,多是成双成对,年轻男女们脸上带着羞涩或欢快的笑容,空气中流淌着一种节日的欢愉氛围
——似乎是什么祈求姻缘的祭典。
无惨紧紧地牵着千织的手,以一种几乎是相互依偎的亲密姿势走在人群中。
两只鬼同样出色的容貌立刻引来了周围无数惊艳和探究的目光。
窃窃私语声不绝于耳,不外乎是“真是般配”、“天仙似的人儿”、“不知是哪家的公子小姐”之类的夸赞与艳羡。
千织能清晰地感觉到,身边伪装成女子的无惨,虽然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周身那股常驻的低气压似乎消散了不少。
一种隐晦的、愉悦的情绪,正通过那紧紧相握的手,隐隐传递过来。
两人在一处售卖首饰的小摊前停下。
摊主是位热情的中年人,见这对“璧人”驻足,立刻卖力地介绍起自己的货物,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转,便自然而然地笑道:
“这位夫人,让您家相公给您挑支簪子吧?像是这支玉兰的,最衬您的气质了!”
他显然将两人认作了刚成婚不久、出来游玩的小夫妻。
无惨没有出声否认,千织对这些称谓更是全然不在意,他的注意力已经放在了那些琳琅满目的首饰上。
“给我挑一个。”
无惨发话了,声音依旧是刻意伪装的柔和。
千织闻言,垂眸,目光认真地在那一片珠光宝气中逡巡。
他的视线掠过那些金银玉器,最终落在了一支并不算起眼,但镶嵌着一颗切割粗糙却颜色极为纯正浓郁的红宝石簪子上。
那红色,像凝固的血液,又像燃烧的火焰。
他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那支簪子,抬头看向无惨,青绿色的眼瞳在灯笼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澈:
“这个,衬你的眼睛。”
然后,他很自然地从自己随身携带的、原本用于放置些小玩意的锦袋里,掏出一颗圆润的金豆子,递给了目瞪口呆的摊主,直接将那支簪子买了下来。
他将簪子拿起,递给了无惨。
无惨看着那支红宝石簪子,又看了看千织那双映着灯火、无比认真的眼睛,鬼瞳深处似乎有什么情绪快速掠过。
他微微低下头,将梳理好的发髻朝向千织,声音里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别样的意味:
“给我戴上。”
千织于是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地将那支红宝石簪子,插在了无惨乌黑的假发间。
红宝石映衬着他那双本就猩红的眼瞳,在灯火下折射出妖异而夺目的光彩。
那小摊主平白得了一颗金豆子,简直是天降横财,脸上的笑容堆成了花,祝福的吉祥话更是不要钱地往外冒:
“哎哟!公子好眼光!夫人戴这支簪子真是再合适不过了!二位真是恩爱啊,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定能白头偕老,子孙满堂!”
千织感觉到,无惨握着他的手,似乎更紧了些,那股隐晦的愉悦感几乎要满溢出来。
两人就这么牵着手,在热闹的街市上慢慢逛着。
无惨似乎对这人间的烟火气展现出了难得的耐心,陪着千织在各个摊位前驻足。
他们听了街头艺人的杂耍,站在人群外围,远远地看了会儿祭典的舞蹈,然后寻了个无人安静的角落,看着花火窜上天空。
回去的时候,千织的手里多了一个亮晶晶的、凝固成琥珀色的糖苹果。
他小口小口地啃着,虽然味觉早已改变,尝不出多少甜味,但那脆脆的口感和晶莹的样子,还是很吸引猫。
走在回归隐秘宅邸的、逐渐寂静下来的路上。
无惨看着身旁专注啃着糖苹果的千织,忽然开口,声音恢复了原本的低沉沙哑,褪去了伪装的柔和:
“玩得开心吗?”
千织从糖苹果上抬起头,嘴角还沾着一点亮晶晶的糖渍。
他想了想今晚的经历
——热闹的街市,亮晶晶的灯笼,各种各样的声音和气味,还有那支衬得阿舞眼睛很漂亮的簪子……以及,阿舞似乎一直都很开心。
他于是点了点头,青绿色的眼瞳在夜色中像两汪安静的湖水。
“嗯。”
无惨看着他嘴角那点糖渍,又看了看他手中那个被啃得有些滑稽的糖苹果,猩红的眼瞳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笑意。
夜色深沉,两只鬼手牵着手,身影逐渐消失在通往黑暗宅邸的小径尽头。
街市的喧嚣与灯火被远远抛在身后,仿佛只是一场短暂而虚幻的梦。
唯有无惨发间那支折射着暗红光芒的宝石簪子,证明着这个夜晚,确实有些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