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断断续续下了几日,将本丸彻底封存在一片纯净的洁白之中。
天空是那种冬日特有的、均匀的铅灰色,仿佛一块巨大的、吸饱了水分的绒布,沉沉地压下来。
空气清冷得如同凝固的琉璃,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刺骨的凉意,却又奇异地让周遭的一切声响都变得清晰起来。
千织的身体,在这持续的严寒里,愈发显得单薄。
他几乎整日都待在寝殿内,暖炉的炭火日夜不熄,手炉更是须臾不离身。
即使如此,他露在衣物外的皮肤依旧缺乏血色,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
这日下午,雪势稍歇,天地间一片阒寂。纸门被轻轻拉开,带进一丝凛冽的寒气。
三日月宗近缓步走入,他今日穿着一身深蓝色的常服,与外面积雪的世界形成沉静的对比。
他并未出声,只是如同归巢的鸟般自然地在千织身侧坐下,距离比往常更近一些。
近到千织能隐约感受到他带来的、裹挟着室外清寒后又迅速被室内温暖同化的气息。
千织没有回头,依旧望着窗外,但身体几不可查地向三日月的方向微微倾斜了一点点,像一株趋光的植物。
三日月新月般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
他没有点破,只是自然而然地伸出手,动作轻缓地拢了拢千织肩上有些滑落的绒毛披风,指尖不经意间擦过千织颈侧冰凉的肌肤。
那触感微凉而轻柔,带着三日月的体温。
千织的身体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却没有躲闪,反而在那指尖离开后,颈侧被触碰过的地方,似乎残留下一丝微弱的暖意。
室内再次陷入寂静,却比之前更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亲昵。
三日月只是静静地坐着,目光温和地落在千织被雪光映照的侧脸上。
低头,他注意到千织抱着手炉的手指,指尖依旧泛着淡淡的青白色。
他极其自然地伸出手,轻轻覆盖在千织抱着手炉的手背上。
千织的手很凉,即使隔着手炉温暖的布套,也能感受到那股寒意。
三日月的手则带着成年男子沉稳的暖意,干燥而稳定。
他没有用力,只是那样覆着,像一个无声的暖源,试图驱散那顽固的冰冷。
千织的手指微微颤动了一下,青绿色的猫瞳终于从窗外收回,缓缓转向三日月。
他看着三日月那双映着炉火、如同承载了新月的眼眸,嘴唇几不可查地翕动了一下,声音轻得如同雪花落地。
“三日月……”
他的声音带着久未说话的微哑,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仿佛积攒了许久的疲惫,又像是想确认什么,倾诉什么。
几乎是在他出声的同一瞬间,三日月宗近极轻地、几乎是气音地回应道,覆在千织手背上的手,安抚性地轻轻按了按:
“嘘……”
那声音低沉而温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抚力量,截断了那些不必宣之于口的沉重。
千织的话语戛然而止。
他纤长的睫毛垂下,目光落在三日月覆盖在他手背的那只手上。
骨节分明,温暖而有力。
他没有抽回手,反而在那温暖的包裹下,原本因为寒意而微微紧绷的手指,悄然放松了一丝。
“有些事情,大家已经心知肚明了……”
那些关于衰弱的感知,关于冰冷的侵蚀,关于终点临近的预兆……
这一切,无需言明。
三日月看到了,所有的刀剑们都看到了。他们用加倍的关怀,用井然有序的本丸日常,用这些沉默的陪伴和自然的触碰,早已给出了回应。
他不必费力去陈述那显而易见的事实,不必去撕开那层彼此心照不宣的薄纱。
寂静再次降临。
但这一次,空气中流淌着的是一种更深沉的、通过指尖温度传递的交流。
三日月的手依旧覆在千织的手背上,没有移动,仿佛那本就是理所当然的位置。
千织则任由他握着,甚至无意识地将自己的往那份温暖里埋了埋,像怕冷的猫儿寻找热源。
过了一会,三日月宗近用他那把被岁月打磨得温润醇厚的嗓音继续开口,声音平稳而笃定:
“所以,主公不必说出来。”
他微微收拢了手指,将千织微凉的手更妥帖地包裹在掌心,继续说道,语气里带着一丝极淡的、却不容置疑的暖意:
“我们会陪着您。”
这句话很轻,却重若千钧。
它不是空泛的承诺,而是基于这些时日以来,所有刀剑男士们用行动一点点构建起来的事实。
无论前路是风雪还是终结,他们都会在这里,在他身边,如同此刻交握的双手,传递着不离不弃的温度。
千织的身体似乎几不可查地松弛了一分。
那一直萦绕在他周身、若有若无的紧绷感,悄然消散了些许。
他没有抬头,也没有回应,只是微微侧过头,将额头轻轻抵在了三日月近在咫尺的肩膀上。
这是一个极其依赖和信任的姿态。
三日月宗近的身体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自然。
他空着的另一只手抬起,极其轻柔地、如同抚摸珍贵瓷器般,用指腹拂开千织额前些许墨色的碎发。
然后那只手便停留在了千织的后脑,以一种保护性的、充满怜惜的姿势,轻轻扶着。
他没有说话,只是维持着这个姿势,任由千织依靠着他,汲取着他身上的暖意和支撑。
窗外,天色渐渐暗淡下来,雪光映照下,室内尚未点灯。
炭火的光芒在昏暗中跳跃,将两人依偎的身影投在墙壁上,亲密无间。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变得粘稠而缓慢。
千织闭着眼,额头顶着三日月结实而温暖的肩膀,鼻尖萦绕着对方身上淡淡的、如同冷月清辉般的气息,混合着室内暖炉和药草的味道。
还有一股特有的茶香。
三日月的话,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沉寂的心湖中漾开了一圈圈细微的涟漪。那涟漪很轻,却持续不断地扩散着。
他感受着额际传来的温度,感受着交握的手掌,感受着人克制而富有安全感的拥抱。
他无法拒绝,甚至……在内心深处,那冰封的一角,正贪婪地汲取着这份真实的、触手可及的温暖。
不知过了多久,千织的呼吸变得愈发均匀绵长,仿佛真的睡着了。
三日月宗近微微动了动,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千织靠得更舒服些。
他没有抽回手,也没有移开身体,就那么静静地坐着,如同一座亘古不变的山脉,为依靠着他的脆弱生命提供着无声的庇护。
窗外,细雪再次悄然飘落,在渐浓的暮色中无声飞舞。
寝殿内,炭火噼啪,映照着相依的身影。交握的手未曾分开,依靠的姿势未曾改变。
所有的未尽之言,所有的沉重与怜惜,所有的承诺与牵绊,都融入了这片雪落的寂静与指尖传递的暖意之中,无声,却震耳欲聋。
三日月宗近低头,看着千织安静沉睡的侧脸,新月般的眼眸中流淌着深沉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温柔。
他知道,有些路终究要独自走过。
但至少在这段旅途上,他们可以这样彼此依偎,传递着无法言说的能量。
这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