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前的空地,曾经是举行神圣(或曰恐怖)仪式、凝聚(或曰胁迫)全村意志的场所。如今,这里只剩下一片劫后余生般的荒芜与死寂,混杂着挥之不去的、源自各个角落飘来的淡淡腐臭。几片残破的纸钱在裹挟着灰烬的风中打旋,最终粘附在干涸发黑的血迹上。
但死寂之下,裂痕正在无声而剧烈地蔓延。
一群约莫二三十人,大多是老弱妇孺,以及少数几个面露悲愤与决绝的中年汉子,聚集在祠堂台阶之下。他们刻意与紧闭的祠堂大门保持着一段距离,仿佛那里面盘踞的不是曾经的权威,而是某种更加不祥的源头。为首者,正是阿禾的爷爷,那位须发花白、腰背佝偻的老村医。他脸上的皱纹比往日更深,眼眶深陷,浑浊的老眼里布满血丝,既有连日救治无效、目睹无数死亡的疲惫与无力,更有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压抑了太久的颤栗与愧疚。
他手中,紧紧攥着几片从阿禾简陋小屋中寻得的、被血和泥土弄脏的布片——那是阿禾离家那晚穿的衣物残片。这布片如同某种物证,也像是一面镜子,映照着他内心的煎熬。
“乡亲们”老村医的声音嘶哑干涩,却带着一种豁出去的、打破某种禁忌的勇气,在这片死寂的空地上响起,吸引了几道麻木或茫然的目光。“看看我们周围看看我们自己看看我们的孩子!”
他颤抖的手指指向祠堂那巍峨却阴森的大门,指向村中方向隐约传来的哀嚎,最后指向身边几个面黄肌瘦、眼神惊恐的孩童。
“山神?庇佑?”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泣血般的质问,“若真有庇佑,为何我槐荫村代代女子早夭?为何王睿那孩子不明不白就没了?为何阿禾我的阿禾一去不回,生死未卜!”提到阿禾,他的声音哽咽了,老泪纵横。
“再看看现在!这铺天盖地的灾祸!李福海说他能沟通山神,能保一方平安,可他的法器碎了,他自己也躺在那儿等死!他儿子身上那怪纹,大家伙儿谁没见过?跟咱们这要命的‘病’像不像?!”
人群发出低低的、压抑的骚动。这些话,在过去是绝对不敢宣之于口的亵渎与叛逆,但在此刻地狱般的景象面前,却像是一把锈刀,狠狠撬动着人们心中那早已摇摇欲坠的信条。
“什么山神选新娘什么契约庇佑”老村医擦去眼泪,眼神却变得更加锐利,仿佛要将百年迷雾刺穿,“我看,是咱们的祖先,是李家!用了邪法,绑了不该绑的东西!用了不该用的姑娘们的命,去填那无底洞!如今填不上了!报应来了!报应到我们每个人头上了!”
“李家的罪孽,凭什么要全村人,要那些无辜的姑娘,要我的阿禾来承担?!”他最后几乎是吼出来的,佝偻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将手中染血的布片狠狠摔在地上。
这番话,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聚集在他身边的人,有的掩面哭泣,那是积压了太久恐惧与失去亲人的悲痛;有的眼神闪烁,露出思索与动摇;还有几个中年汉子,握紧了手中的农具,脸上浮现出被欺骗与利用后的愤怒。
“老村医说得对!”一个失去了妻儿的中年汉子红着眼睛站了出来,“我家婆娘和娃,去得不明不白!以前信李家,信山神,可现在呢?李家自己都保不住!”
“祠堂里那些册子那些新娘的名字”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喃喃道,眼神惊恐,“柳娘多好的姑娘还有之前的”
质疑的种子一旦破土,便在绝望的土壤里疯狂滋长。以老村医为首的这群人,虽然势弱,却代表了一种从内部开始瓦解旧有信仰与权威的力量。他们未必完全清楚真相,但当前的灾难和李家的无能(或罪恶),已足够让他们不再沉默。
然而,祠堂的阴影中,另一股力量也在聚集。
十几个面色阴沉、手持棍棒柴刀、身上或多或少也带着诅咒痕迹却强自支撑的汉子,从祠堂侧门和附近房屋中走出。他们是李家的族亲、铁杆心腹,以及少数依旧被旧有恐惧和对“山神”残余信念束缚的村民。为首的是李福海的一个堂弟,脸上有一道新添的、泛着黑气的抓痕,眼神凶狠而偏执。
“放你娘的狗屁!”堂弟厉声喝道,声音尖利,试图压过对面的质疑。“老不死的,你是昏了头,还是被那逃走的妖女蛊惑了心窍?!”
他挥舞着手中的柴刀,指向老村医一行人:“灾祸从哪里来的?啊?就是从那个姓陈的外来女人进村开始的!是她坏了冥婚的规矩,是她引来了山神的震怒!现在她不知道用什么妖法,害得村长重伤,窃取了山神的力量,逃进山里逍遥快活!留下这满村的烂摊子!”
他扫视着对面和周围零星观望的村民,试图重新点燃恐惧的火焰:“你们听信这老糊涂的胡言乱语,质疑李家,质疑山神,就是自绝生路!那妖女才是灾星,是魔头!她现在躲在暗处,说不定正看着我们自相残杀,等着回来把我们统统杀光!”
!他身后的死忠们跟着鼓噪起来:
“对!抓住妖女,献给山神谢罪!”
“说不定山神息怒了,咱们就有救了!”
“李家世代守护村子,你们这是忘恩负义!”
两派人马在祠堂前对峙,气氛剑拔弩张。一方是质疑与悲愤,另一方是顽固的忠诚与转移矛盾的嘶吼。争吵、推搡、恶毒的咒骂开始爆发,沉闷的绝望被点燃成激烈的冲突火苗。
而更多的村民,则瑟缩在自家残破的门窗后,或躲在远处的断垣残壁间,麻木地看着这一切。他们太累了,太痛了,对生的渴望与对死的恐惧同样强烈,却又同样无力。他们不知道谁对谁错,或许两者皆错,或许这世界本就该是如此绝望。他们像风中飘零的落叶,在两边激烈对撞的气流中茫然打转,不知该落向何方。
山洞内,陈芸如同雕塑般静坐的身躯,微不可察地震动了一下。
并非因为遥远村庄传来的争吵意念——那些嘈杂的恶意、恐惧与偏执,对她而言已如同隔岸喧嚣。
而是因为,一直被她小心环抱在怀中,靠在她肩头,以自身精血和温和本源之力延续生机的阿禾,那冰冷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紧接着,他浓密却无力垂落的睫毛,如同蝶翼般,颤了颤。
陈芸几乎屏住了呼吸,立刻收敛所有外放的心神与力量,全部注意力都凝聚在怀中之人身上。
阿禾的眼皮,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露出的瞳孔,涣散而无神,蒙着一层灰白的翳,仿佛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在看世界。他显然没有恢复意识,只是身体在深度昏迷与濒死边缘的一种无意识挣扎,或是被陈芸持续输送的、带着她生命印记的能量所引动的一点本能反应。
他的目光毫无焦点地游移了片刻,最终,似乎被近在咫尺的、陈芸苍白而专注的面容所吸引,极其缓慢地、定格在她的脸上。
那涣散的瞳孔里,映出陈芸的影子。依旧是那张他熟悉又陌生的脸,但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同了。轮廓更显锋利,肤色是一种不见血色的冷白,眼神那眼神深不见底,如同冻结的寒潭,再也不见曾经的惊惶、柔软或愤怒,只有一片近乎非人的平静与漠然?
阿禾的嘴唇微微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喉结极其困难地滚动了一下。
但他的眼睛,那双即便涣散灰败、却依旧残存着阿禾本质清澈的眼睛里,极其清晰地,浮现出一种情绪——不是获救的喜悦,不是痛苦的呻吟,甚至不是对自身处境的恐惧。
而是担忧。
深深的、纯粹的、几乎要化为实质的担忧。目光如同无形的指尖,轻轻拂过陈芸冰冷的脸颊,试图抚平那看不见的、却深刻改变了她内在的裂痕与冰霜。仿佛在无声地询问:“你怎么了?你还好吗?”
这眼神,像一道毫无预兆、却精准无比的暖流,又像一根烧红的细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了陈芸那被层层冰冷力量与漠然心绪包裹的、最深处的心核。
“嘶——”
陈芸猛地吸了一口冷气,心脏像是被那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又酸又痛,几乎让她瞬间失态。那冰冷的外壳在这纯粹担忧的注视下,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龟裂声。
她下意识地、近乎慌乱地,想要调动力量去安抚阿禾,让他不要“看”,不要“担心”。但指尖触及他脸颊的冰冷温度时,动作却僵住了。
她怔怔地回望着阿禾那渐渐失去焦点、重新被昏迷的黑暗吞没的眼眸,感受着那短暂苏醒留下的、滚烫的余韵在胸膛里灼烧。
痛。
如此清晰而陌生的人性之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