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日，亥时三刻。
东海，公海深处。
白日里碧蓝如洗的海面，此刻已化作一片无边无际的、涌动的墨黑。没有月光，稠密的云层如同浸透了墨汁的厚绒，沉沉地压在海天交界处，将星光彻底隔绝。风不大，却带着深海特有的、刺骨的阴湿寒意，卷起一人多高的浪头，前赴后继地涌动着，在黑暗中发出沉重而单调的咆哮，如同巨兽沉睡时胸腔的起伏。
在这片纯粹的、近乎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暗与喧嚣之中，一点璀璨夺目、近乎突兀的金色光亮，稳稳地锚定在海面某处。
那是一艘船。
更确切地说，是一座漂浮在海上的、灯火通明的微型城市。
“金色天鹅”号。
即便在这样的深夜，它依旧如同一位盛装赴宴的贵妇，通体散发着奢华到极致的光芒。船体优雅的流线型轮廓被数万盏精心布置的景观灯勾勒得清清楚楚，从船底幽蓝的诱导灯，到船舷珍珠白的轮廓灯，再到上层建筑七彩变幻的霓虹与水晶吊灯倾泻出的暖黄光晕，层层叠叠，交织辉映，将周围数百米的海面都映照得波光粼粼，仿佛一片被单独切割出来、悬浮于黑暗深渊之上的黄金国度。
甲板上，隐约可见衣着华丽的男男女女凭栏而立，手持酒杯，谈笑风生。悠扬的管弦乐与隐约的欢笑声、骰子撞击声、筹码堆叠的脆响，混合着海风飘散开来，构成一幅与周遭狂暴自然格格不入的、醉生梦死的浮世绘。
然而，在这极致的光明与喧嚣之下，某些区域的寂静与森严，却形成了更加鲜明的反差。
船体中后部，一片被特意设计成观赏植物园的区域后方，是一扇厚重无比、与船体同色、几乎与墙壁融为一体的合金大门。门旁没有任何标识，只有两个穿着裁剪精良的黑色西装、耳戴微型通讯器、眼神锐利如鹰的白人壮汉，像两尊没有生命的雕塑般站立。他们的站姿看似放松，但紧绷的太阳穴和微微前倾的重心，暴露了他们随时可以爆发出致命一击的状态。门楣上方，一个伪装成通风口格栅的微型摄像头，以恒定的频率缓缓转动，红色的工作指示灯在阴影中微弱地闪烁。
门内，是另一重天地。
与外面赌场的金碧辉煌、宴会厅的衣香鬓影截然不同，这里的色调是冰冷的银灰与暗蓝。走廊宽阔，墙壁覆盖着吸音材质，脚步落下无声。天花板上嵌着发出均匀冷白光的平板灯，将每一个角落都照得毫无阴影，却也毫无温度。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臭氧味、电子设备散热的风味，以及一种更隐晦的、类似于教堂古老典籍与冷冽金属混合的气息。
这里是“金色天鹅”号不对外开放的“蓝区”，圣殿骑士团远东情报站与行动指挥部所在地。
核心监控室内，一面由三十六块高清屏幕组成的巨大弧形监控墙正无声运转。屏幕上分割显示着船上各处关键位置的实时画面：赌场大厅人头攒动，酒吧舞池光影摇曳，客房走廊空无一人，甲板区域海风呼啸，以及船体外部各个角度的夜视影像——那片深沉的、波涛翻涌的黑暗之海。
屏幕前，坐着三名操作员。两人穿着类似船员的制服，但袖口有不起眼的荆棘十字暗纹。第三人则是一身简洁的黑色战术服，留着精干的寸头，脸上有一道从眉骨斜划至下颌的陈旧疤痕，为他原本还算端正的面容平添了几分狰狞。他叫卡尔，曾是某国特种部队的电子战专家，退役后被圣殿招募，现在是“蓝区”安全主管。。”一名操作员盯着面前的控制台，头也不回地汇报，声音平稳，“海况三级，风浪对船体稳定系统无影响。无人机巡航编队c组将于二十三分钟后返航充电。”。”另一名操作员接口道。
卡尔双手抱胸，疤痕在冷白灯光下微微扭曲。他的目光缓缓扫过监控墙上每一块屏幕，尤其是那些显示船体外围黑暗海域的画面。那些画面几乎是一片漆黑，只有偶尔掠过的、被船体灯光惊起的飞鱼带起的微弱白线。
“加强夜视模式对比度，重点扫描水下二十米至五十米区间。”卡尔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长期发号施令形成的习惯性权威，“‘黑潮’刚刚传来消息，京都那边的目标最近异常安静，可能有诈。虽然这里远离大陆，但东方人的狡猾不容小觑。”
“明白，主管。”操作员立刻调整参数。屏幕上的深海图像变得更加清晰，但也更加空洞。除了永恒涌动的暗流和偶尔飘过的深海碎屑，什么都没有。
卡尔看了几分钟，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太安静了。正常吗？公海的深夜本该如此。但他心中那根经历过无数次生死考验而磨砺出的警惕之弦，始终微微绷紧。他转身走向控制台侧面一个独立的通讯终端，按下加密通话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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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斯队长，‘蓝区’一切正常。你那边怎么样？”
片刻后，通讯器里传来一个冷静到近乎漠然的声音，带着一点点西德口音：“拍卖会顺利进行，预计还有四十分钟落幕。‘货物’已安全入库，密钥三重验证通过。外围警戒小组报告无异常。卡尔，你有发现？”
“没有。”卡尔如实回答，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控制台边缘，“直觉而已。太安静了。”
通讯那头沉默了两秒，汉斯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平稳：“保持警惕是好事，但不必过度紧张。这里不是战区，是公海。我们的‘客人’们正在享受他们昂贵的夜晚，而我们的防御体系，足以让任何不速之客在靠近船体三海里内就变成声呐屏幕上的一个噪点。完成你的轮值，卡尔，然后去喝一杯。这是命令。”
“是，队长。”卡尔切断通讯，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将心头那缕莫名的烦躁压下去。汉斯说得对，这里的防御堪称铜墙铁壁，物理的、电子的、能量的，层层叠叠。也许真是自己最近神经太紧张了。
他转身，准备回到监控墙前。就在目光扫过其中一块显示船尾下部、靠近螺旋桨推进器区域的画面时，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画面一闪而过，快得几乎像是幻觉——一片比周围海水更深的、不规则的阴影，在巨大的青铜螺旋桨叶片后方极其短暂地扭曲了一下，然后消失不见。
“等等！回放左下方17号摄像头，三秒前画面！慢放！”卡尔厉声喝道。
操作员一愣，迅速执行。画面倒回，慢放。
这一次，看清楚了。
那不是阴影。是一个人影！
一个穿着紧身黑色潜水服、几乎与海水融为一体的模糊轮廓，正以一种违背流体力学常识的、如同深海鱼雷般的速度，从螺旋桨搅动产生的紊乱水流边缘一闪而过，径直贴向了船体尾部的防贝涂层外壳！动作流畅得没有激起一丝多余的水花，仿佛他本身就是海水的一部分。
更令人心悸的是，在他靠近船体的瞬间，监控画面上代表能量屏障的淡蓝色轮廓线，竟然像是被无形之手轻轻拨开的水面，微微荡漾了一下，随即恢复平静，而那个人影已经消失在了船体阴影之中！
“警报！不明身份者突破能量屏障！位置：船尾下部，坐标”操作员的声音因为极度震惊而变了调，手指飞快地在控制台上敲击。
“全区域一级警戒！启动内部防御协议！通知汉斯队长！”卡尔的反应快如闪电，他一把推开操作员，亲自扑到控制台前，手指在虚拟键盘上化为残影，“所有内部监控摄像头，重点扫描船尾通道、轮机舱、下层货舱！启动热成像和生命体征扫描！封锁”
他的命令尚未完全发出——
“滋啦砰！”
监控墙上，超过一半的屏幕突然剧烈闪烁，爆出大片的雪花和扭曲的色块！尤其是那些靠近船尾区域的内部摄像头画面，一个接一个地黑了下去！
“报告！船尾c区到e区的监控线路遭到物理破坏或强电磁干扰！”
“热成像扫描受到未知能量场干扰，图像模糊！”
“生命体征扫描仪反馈异常，多个非注册生命信号在移动不，信号在快速消失！”另一名操作员的声音带着惊恐。
消失？不是被屏蔽，是消失？
卡尔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窜上头顶。他经历过战场，见识过最顶尖的特种渗透，但眼前这种无声无息突破多重防御、进入内部后反而让监控手段大面积失效的情况，简直如同鬼魅！
“启动‘圣光净化’协议！授权使用非致命性神经毒气覆盖船尾区域！让武装反应小队立刻前往”卡尔对着通讯器咆哮。
话音未落。
“啪嗒。”
一声极轻微的、仿佛水滴落在金属地板上的声音，从监控室厚重的防爆门方向传来。
卡尔和两名操作员的身体瞬间僵住，如同被冰封。
他们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
监控室的合金门，不知何时，已经无声无息地滑开了一道缝隙。
门外走廊那冰冷的白光，斜斜地照射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狭长的光带。
光带中，站着一个身影。
一身湿透的黑色特制潜水服紧贴着精悍修长的身躯，勾勒出流畅而充满爆发力的肌肉线条。水珠顺着他利落的短发鬓角滴落，在吸音地板上晕开一个个深色的小点。他没有戴面罩，露出一张年轻而平静的东方面孔，肤色略显苍白，但那双眼睛——在走廊冷白灯光映照下，左眼幽深如古井寒潭，右眼清澈却空洞仿佛倒映不出任何光影——正静静地望着他们。
没有杀气，没有威压，甚至没有什么情绪。
但就是这种绝对的平静，让见惯生死的卡尔，感到了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本能的战栗。仿佛站在那里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即将吞噬一切的虚无。
，！
“晚上好。”
来人开口，说的是字正腔圆的英语，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监控室内仪器低沉的嗡鸣和远处隐约传来的、因警报启动而变得尖锐的蜂鸣。
“我想找一些不太容易找到的东西。能麻烦你们，把‘蓝区’所有加密数据库的访问权限，还有金库的物理密钥，交给我吗？”
他的语气甚至算得上礼貌，如同在向路人询问时间。
卡尔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他是一名战士，一个经验丰富的安全专家，此刻脑海中却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疯狂旋转的念头：他是怎么进来的？能量屏障呢？走廊里的动静感应器和激光网格呢？外面的守卫呢？
他猛地将手伸向腰间，那里插着一把大口径的战术手枪。
然而，他的手指刚刚触碰到冰冷的枪柄——
眼前似乎花了一下。
不，不是眼花。是那个人影，以一种完全违背物理定律的方式，从门口的光带中“消失”，下一刻，已经站在了控制台前，站在了他和两名操作员中间。
距离如此之近，卡尔甚至能看清对方潜水服上细微的海水蒸发留下的盐渍，能感受到对方身上散发出的、属于深海的阴冷湿气，以及一股更加深邃、更加难以形容的、仿佛能吞噬光线的“空”的气息。
两名操作员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脸色惨白如纸，身体僵硬得如同石化。
林凡（卡尔瞬间明白了来者是谁，那个让汉斯队长和凯斯副团长都颇为忌惮的东方目标！）的目光扫过控制台上那些闪烁的屏幕和跳动的数据，最后落在卡尔那只僵在腰间的手上。
“看来，”林凡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里听不出多少遗憾，更像是一种确认，“答案是‘不’。”
他抬起右手，食指伸出，指尖没有光华，没有劲气，只是平平无奇地点向卡尔的眉心。
卡尔想躲，想挡，想拔枪射击！他丰富的战斗经验形成的肌肉记忆疯狂呐喊，但他的身体，却像是被冻在了万年寒冰之中，连动一根手指都做不到！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根手指，缓慢地、无可阻挡地靠近。
不是威压，不是精神冲击。而是一种更本质的“剥夺”。剥夺了他对身体的控制权，剥夺了他周围空气的流动，甚至剥夺了他对“时间”的感知。那短短的一尺距离，仿佛被无限拉长，又仿佛在瞬间坍缩。
指尖触及皮肤。
冰凉。
然后，卡尔感到自己所有的意识、记忆、感官，如同被投入绞肉机的纸张，瞬间被某种无可名状的力量搅碎、分解、化为最原始的虚无。
他甚至没有感觉到痛苦，也没有死亡来临的恐惧。
只有一片彻底的、永恒的空。
“噗通。”“噗通。”
两名操作员看着他们的主管如同被抽掉了骨头的皮囊般软软倒地，眼睛瞪得滚圆，瞳孔涣散，气息全无，连一丝挣扎或伤口都没有。无边的恐惧终于冲垮了他们最后的理智，其中一人裤裆瞬间湿透，腥臊的气味在冰冷的监控室里弥漫开来。
林凡皱了皱眉，似乎不太喜欢这个味道。
他转过头，看向那面巨大的、仍在闪烁和黑屏交替的监控墙，又看了看控制台上复杂的按钮和屏幕。
“系统锁定需要三重生物验证，包括他的视网膜、指纹和声纹。”一个颤抖的、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是那个还没失禁的操作员，他指着地上卡尔的尸体，语无伦次，“现在现在全完了你打不开的警报已经传出去了武装小队马上就到你跑不掉的”
林凡看了他一眼，那平静无波的目光让操作员的哭诉戛然而止，只剩下牙齿打颤的咯咯声。
“我不需要打开它。”林凡说。
他再次抬手，这一次，五指张开，虚按向那面布满精密电子元件的监控墙和中央控制台。
混沌道体——万物归元。
不是破坏，不是干扰，是更深层的“分解”与“还原”。
嗡——
一股无形的、奇异的波动以林凡掌心为中心扩散开来。
控制台上，那些跳跃的指示灯、闪烁的数据流、运转的风扇，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然后从最细微的元件开始，色彩褪去，光泽黯淡，结构崩解。不是爆炸，不是熔化，而是像经历了亿万年的风化，瞬间化为最细微的、失去一切活性的金属与非金属粉末，簌簌落下。
监控墙上，三十六块高清屏幕同时熄灭，不是黑屏，而是屏幕本身连同后面的电路板、连接线，一起无声无息地“沙化”，化为一片均匀的灰烬，附着在墙壁上。
仅仅两三息时间，这间代表了“金色天鹅”号最高科技与防御核心的监控室，变成了一座堆满细腻灰烬、只剩基本框架的废墟。所有数据，所有记录，所有监控能力，被从物理层面上彻底抹除。
两名操作员瘫倒在地，目睹这超越理解的一幕，精神彻底崩溃，昏死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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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耳的、贯穿全船的尖锐警报声，此刻才仿佛延迟般，愈发凄厉地响彻每一个角落，与远处隐约传来的惊呼、奔跑、枪械上膛的声音混杂在一起。
林凡对这一切充耳不闻。
他转身，走出已成废墟的监控室，踏入那条冰冷、洁白、此时却因红色警报灯闪烁而变得光怪陆离的走廊。
前方走廊拐角，传来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还有拉动枪栓和低声急促交流的英文。
“监控室失去联系！”
“见鬼！能量读数在c区疯狂跳动然后归零！”
“汉斯队长命令，格杀勿论！”
六名全副武装、穿着黑色重型防弹衣、头戴战术头盔、手持加装各种战术附件的突击步枪的圣殿武装人员，呈战术队形，从拐角冲出。他们训练有素，瞬间就发现了走廊中央独自站立的林凡，枪口几乎在瞬间抬起锁定。
“放下武器！跪地投降！”为首的队员用英语厉声大喝，手指已扣在了扳机上。
林凡看着那些指向自己的、黑洞洞的枪口，看着瞄准镜后那一双双或紧张、或凶狠、或冷漠的眼睛。
他的脚步没有停。
甚至速度都没有变化。
只是继续向前走去。
走向那六支随时可以喷吐火舌的现代化杀人利器。
走向那警报凄厉、敌人蜂拥而来的、船舱深处。
如同闲庭信步。
走向更深的黑暗，亦或是去成为那黑暗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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