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秋,总比京都多几分缠绵。
湿漉漉的雨气整日整夜地浸着,不似北方秋雨那般爽利,倒像一张无形而冰冷的蛛网,细细密密地罩在天地间,缠得人骨头缝里都渗出寒意来。城西近郊,青龙山脚下,那片被荒废多年的纺织厂旧址,三年前被一个名叫“凡尘”的基金会买下,推倒了斑驳破败的红砖墙,平整了长满蓟草和野蒿的荒地,建起了一片白墙黛瓦、整齐干净的建筑群。
这里没有挂牌,附近的人只知道它叫“慈安院”,收容着几十个无家可归的孩子和几位孤寡老人。院墙不高,爬满了已然枯黄但仍虬结坚韧的爬山虎。铁艺大门总是敞开着,白日里常有孩子嬉闹的声音传出,混合着厨房飘出的、朴素却温暖的饭菜香气。在这片渐渐被城市扩张遗忘的角落里,它像一盏不算明亮却足够暖人的灯,固执地亮着。
很少有人知道,这片不起眼的院落,是林凡心中最柔软、也最不容触碰的一块净土。是他当年在江南刚刚崭露头角、赚到第一笔真正意义上的钱后,力排众议,坚持要做的事。图纸是他亲手画的,一砖一瓦的采购他亲自过问,连院中那几棵如今已亭亭如盖的桂花树,也是他当年一棵棵挑选、看着种下的。
院长姓王,孩子们都叫他王爷爷,林凡一直叫他王叔。是个精瘦沉默的老人,背微微有些佝偻,脸上总带着风吹日晒留下的深深皱纹,一双眼睛却始终清澈温和。他早年间是林家老宅的花匠,看着林凡长大。林家变故后,他没像其他人那样离开,而是一直守着老宅,直到林凡回来,将这片废弃厂区和重建孤儿院的重任,交到了他手上。
此刻,正是午后。秋雨暂歇,天空是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院里的孩子们刚上完文化课,正在几位年轻保育员的带领下,在操场上进行简单的活动。几个大点的孩子在篮球架下投着篮,小一些的则在滑梯和秋千上嬉戏,清脆的笑声穿透微凉的空气,给这沉闷的午后带来几分鲜活气。
王叔像往常一样,背着手,在院子里慢慢地踱步。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中山装,袖口磨得起了毛边,但干净整洁。目光慈爱地掠过每一个孩子,偶尔停下来,给摔倒的孩子拍拍土,帮争执的小家伙们评评理。院子角落里,那几棵桂花树花期已过,但枝头还残留着些许米粒大小的干枯花苞,散发着若有若无的、甜丝丝的余香。
一切看起来平静而寻常。
直到那阵突兀而嚣张的引擎轰鸣声,由远及近,撕裂了这份宁静。
不是一辆,是至少三四辆摩托车,还有汽车轮胎碾过湿滑路面的刺耳摩擦声。声音在院门口戛然而止,紧接着是“砰”、“砰”几声粗暴的关门声。
王叔的脚步顿住了,浑浊却依旧清明的眼睛倏然眯起,望向大门口。操场上嬉戏的孩子们也安静下来,有些胆小的已经缩到了保育员身后。
铁艺大门外,停着三辆漆皮剥落、满是泥点的老旧摩托车,还有一辆没有牌照的破旧面包车。车上下来七八个人,清一色穿着花里胡哨的紧身t恤或皮夹克,头发染得五颜六色,嘴里叼着烟,脸上带着刻意摆出的凶狠与不耐烦。为首的是个脖子上纹着青色蝎子图案的光头壮汉,手里拎着一根裹了铁皮的棒球棍,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自己的掌心。
他们大摇大摆地推开虚掩的大门,走了进来。泥泞的靴子毫不客气地踩在干净的水泥路面上,留下一个个污浊的脚印。
“老头,你就是这儿的管事儿的?”光头壮汉走到王叔面前,居高临下地睨着他,棒球棍指向他的鼻子。
孩子们被吓得噤若寒蝉,几个年轻的保育员脸色发白,下意识地将孩子们护在身后。
王叔缓缓直起微驼的背,脸上那些慈祥的皱纹仿佛一瞬间被某种坚硬的东西填平了。他没有后退,只是平静地抬起头,看着眼前比自己高出一个头不止的壮汉,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
“我是。你们有什么事?”
“什么事?”光头嗤笑一声,唾沫星子几乎喷到王叔脸上,“哥几个最近手头紧,听说你们这儿挺有钱啊?那个叫什么凡的大善人,不是给你们捐了不少吗?借点来花花呗?”
他身后的混混们哄笑起来,眼神不善地打量着院里的设施和吓得瑟瑟发抖的孩子们。
“这里是慈善机构,收容孤儿和孤老的地方,没有什么钱。”王叔的语气依旧平稳,但背在身后的手,已经悄悄握成了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请你们离开,不要吓到孩子。”
“离开?”光头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棒球棍“咚”地一声杵在地上,“老头,别给脸不要脸!识相的,把值钱的东西交出来,再让那个什么林凡,打十万块钱到这个账户上,我们马上走人。要不然”
他环视一圈,目光落在那些崭新的滑梯、秋千和篮球架上,咧开嘴,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要不然,哥几个今天就帮你们‘重新装修’一下,再陪这些小崽子们好好‘玩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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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格外阴狠,目光扫过那些年幼的孩子,吓得几个小女孩当场哭了起来。
“你们敢!”一个年轻的男保育员忍不住,上前一步,声音却因为紧张而发颤。
“哟呵?还有不怕死的?”光头身后的一个黄毛混混怪叫一声,上前就要推搡。
“住手。”
王叔的声音不大,却像一块投入沸水的冰,让那黄毛的动作僵了一下。
老人往前踏了一步,挡在了保育员和孩子们前面。他那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在秋风中显得有些单薄,背脊却挺得笔直,像院墙边那棵老槐树虬结的枝干。
“钱,没有。”王叔盯着光头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是小凡都是林先生的心血,是给这些无家可归的孩子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谁想在这里捣乱——”
他顿了顿,浑浊的眼睛里猛然迸发出一股令人心悸的亮光,那光芒不属于他这样的老人,更像是一头护崽的衰老雄狮在亮出最后的獠牙:
“除非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话音落下的瞬间,王叔猛地转身,大步走向院墙边的工具棚。再出来时,手里多了一把沉甸甸的、磨得锃亮的铁锹。他双手握住锹柄,横在身前,铁锹的刃口在铅灰色的天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寒芒。
这个动作,仿佛是一个无声的信号。
原本瑟缩在保育员身后的几个半大孩子——都是十二三岁的年纪,在院里时间最长,对林凡的印象也最深——互相看了一眼,男孩们咬紧了牙关,女孩们擦掉了眼泪。他们默默地跑到工具棚边,有的拿起扫帚,有的捡起地上的半截砖头,有的干脆赤手空拳,但都站到了王叔身后,用还稚嫩却挺得笔直的身体,挡住了更小的弟弟妹妹。
就连那位腿脚不便、平时总是坐在屋檐下晒太阳的李奶奶,也颤巍巍地拄着拐杖站了起来,浑浊的眼睛死死瞪着那群不速之客。
没有豪言壮语,没有慷慨激昂。只有一把铁锹,几把扫帚,几块砖头,和一群老弱妇孺,在秋日午后冰冷的风里,沉默而决绝地,筑起了一道单薄却坚不可摧的人墙。
光头壮汉愣住了。他身后的混混们也面面相觑,脸上的嚣张气焰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错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他们奉命而来,目的就是闹事,制造混乱,给远在京都的林凡添堵,最好能激怒他,让他方寸大乱。上头交代得很清楚:这是个软柿子,一群老弱病残,吓唬一下就能屁滚尿流,砸点东西就能完成任务。
可他们没想到,迎接他们的不是哭喊求饶,不是四散奔逃,而是这样沉默的、近乎悲壮的抗争。
那个瘦小的老头,拿着铁锹的手很稳,眼神里的光让他们心里发毛。那些半大孩子,明明害怕得身体在抖,却没有一个人后退。那个老太婆,拄着拐杖的手青筋暴起,仿佛随时会扑上来咬他们一口。
这种无声的、用生命扞卫家园的意志,比任何嘶吼和刀光都要有力量。
光头壮汉咽了口唾沫,感觉手里的棒球棍有些发沉。他想起临行前,赵家那个管事阴恻恻的叮嘱:“动静闹大点,但别真的搞出人命,尤其是那个姓王的老头,暂时还不能死,留着有用。”
不能死?看这老头的样子,是真敢拼命的!
“老大,咋办?”黄毛凑过来,小声问,声音有点虚。
光头看了看那把寒光闪闪的铁锹,又看了看王叔身后那些孩子眼中混合着恐惧与仇恨的光芒,心里莫名地打了个突。他混迹市井多年,靠的是欺软怕硬,最懂察言观色。眼前这群人,是真的不怕死。真动起手来,就算能打赢,也绝对讨不了好,万一失手弄死弄残一两个
上头只说闹事,没说要死磕到底。
“妈的,一群疯子。”光头啐了一口,色厉内荏地用棒球棍虚点了王叔几下,“老东西,算你狠!今天爷们儿有事,先放过你们!但这事儿没完!告诉那个林凡,让他准备好钱,否则下次来的,可就不是我们兄弟这么客气了!”
说完,他狠狠瞪了王叔一眼,一挥手:“我们走!”
混混们如蒙大赦,赶紧跟着他,骂骂咧咧却又有些仓皇地退出了院子,发动摩托车和面包车,在一阵更加嚣张却难掩狼狈的引擎轰鸣声中,绝尘而去。
直到那令人心悸的声音彻底消失在远处,院子里紧绷到极致的气氛才骤然松弛下来。
“当啷”一声,王叔手中的铁锹掉落在地。他踉跄了一下,扶住旁边的一棵小树,才勉强站稳。额头上,后背上,早已被冷汗浸透,冰凉地贴着皮肤。刚才那股支撑着他的血气一泄,疲惫和恐惧才如同潮水般涌上来,让他浑身发软,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蹦出来。
“王爷爷!”孩子们呼啦一下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叫着,有的还在后怕地哭泣。
“没事了,没事了”王叔喘着气,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安抚着孩子们。他看向那几个拿着“武器”的半大孩子,眼中满是心疼和欣慰,“好孩子,都是好孩子把东西放下吧,没事了。”
,!
孩子们听话地放下扫帚和砖头,但眼神里的惊惧仍未散去。
“王院长,要不要报警?”年轻的保育员心有余悸地问。
王叔沉默了片刻,缓缓摇头:“先不用。”他太清楚,那些人敢如此明目张胆,背后必然有人指使,报警未必有用,反而可能打草惊蛇。更重要的是他不能让小凡在京都分心。
“把院子收拾一下,检查检查有没有丢东西。”王叔吩咐道,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沉稳,“今天提前下课,让孩子们都回屋里去,门窗关好。小李,你去把后院的狗牵到前院来。”
有条从附近捡来的、凶悍的土狗,平时养在后院看家。
安排完一切,王叔才拖着有些虚浮的脚步,慢慢走回自己的小房间。房间极其简陋,一床一桌一椅,桌上摊开着孩子们的成长记录和院里的账本。他在床边坐下,枯瘦的手微微颤抖着,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老旧的、边角磨得光滑的木匣子。
打开匣子,里面没有金银财宝,只有几样旧物:一张泛黄的、林凡少年时与他在林家老宅花园里的合影;一枚凡尘基金会成立时的纪念铜章;还有一本手写的、字迹工整的账本,记录着建院以来每一笔收支,大到建筑款项,小到一包盐、一盒粉笔。
王叔的手指轻轻拂过那张照片上少年林凡略显青涩却眼神明亮的笑脸,又摸了摸那枚冰凉的铜章。浑浊的老眼里,浮起一层深重的水光,但很快又被一种更加坚毅的神色取代。
他拿起桌上那台老旧的固定电话,犹豫了很久,手指在按键上悬停,最终还是没有拨出那个烂熟于心的京都号码。
不能打扰小凡。他在京都,面对着比这凶险十倍百倍的局面。
王叔放下电话,走到窗边,看着院子里惊魂未定但已被保育员安抚着带回屋的孩子们,看着那几棵林凡亲手种下的桂花树,看着这片倾注了那个孩子无数心血和善念的院落。
夜,渐渐深了。
江南的秋雨又悄无声息地飘落下来,敲打着瓦片,沙沙作响。
王叔房间的灯,亮了一夜。
而远在京都,龙门驻地密室中,刚刚结束一轮紧急疗伤、正听取南宫婉汇报最新情报的林凡,几乎是同时,接到了来自江南、通过最隐秘渠道传来的消息。
消息很简短,只说了有人去慈安院闹事,已被王叔带人击退,无人受伤,财物无损。
但传信之人,在末尾加了一句自己的观察:“王老受惊不小,但意志甚坚。孩童惶恐,需安抚。”
林凡握着那枚冰冷的传讯玉符,沉默了许久。
密室内,夜明珠的光晕柔和地洒在他脸上。他闭上眼,仿佛能看到江南那个秋雨绵绵的午后,看到王叔佝偻却挺直的背影,看到孩子们惊恐却努力勇敢的眼神,看到那把横在老人身前的、锃亮的铁锹。
一股滚烫的热流,从心脏最深处涌起,瞬间流遍四肢百骸,冲散了经脉中残留的寒意与剧痛。那是在擂台上生死搏杀时未曾有过的暖意。
但紧随暖意之后的,是更加冰冷、更加炽烈的——怒意。
如同沉寂的火山下,岩浆开始疯狂翻涌。
他们竟然真的将手伸向了那里。
伸向了他在这世上,仅存的、不容玷污的净土。
伸向了那些与他毫无血缘、却被他视为责任与牵挂的孩子。
伸向了那个看着他长大、如师如父的老人。
“赵家张家”林凡睁开眼,左黑右白的瞳孔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有混沌色的漩涡在无声旋转,吞噬着一切光亮,“还有藏在幕后的老鼠们。”
他的声音很轻,轻到几乎听不见。
但站在一旁的南宫婉和刚刚进门的冷锋,却同时感到密室内的温度骤降,一股如有实质的、冰冷刺骨的杀意,以林凡为中心,悄然弥漫开来。
那不是擂台上的狂暴战意,而是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决绝、仿佛要将某些存在从根源上抹除的——森寒。
“宗主?”冷锋按刀的手瞬间绷紧。
林凡缓缓站起身,走到密室的石壁前,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冰冷粗糙的石面。仿佛能穿透这厚重的阻隔,看到江南的雨,看到院中的灯,看到王叔窗前那盏亮了一夜的孤光。
“没什么。”他收回手,转过身,脸上已经恢复了平日的平静,只是眼底深处,那抹寒意愈发凝实。
“只是突然觉得,”他看向南宫婉和冷锋,语气平淡,却字字千钧,“有些游戏,该加快进度了。”
“有些账,也该连本带利,一起清算了。”
“就从那些敢把爪子伸过界的老鼠开始。”
窗外,京都的夜空,浓云密布,无星无月。
山雨欲来,风已满楼。
而江南慈安院那场未遂的骚扰,如同投入深潭的一颗石子,激起的涟漪看似微弱,却已悄然改变了某些深水的流向,预示着一场更加猛烈、更加残酷的风暴,正在加速酝酿成型。
王叔用一把铁锹,守护的不仅仅是一个院落。
他守住的,是林凡心中最后一片不容侵犯的柔软,也无意中,点燃了一股必将焚尽一切魑魅魍魉的——滔天怒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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