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京都地下三十丈。
这里是真正的“地下”，远离一切阳光、风声与尘嚣。空气是凝滞的，带着地底深处特有的阴冷与微腥的土石气息，每一次呼吸都感觉肺叶被冰冷的丝绸包裹、挤压。唯一的声响，是岩层深处隐约传来的、如同巨兽沉睡时鼾声般的、规律而低沉的“轰隆”声——那是地脉在缓慢搏动，也是维持此地庞大而复杂的隔绝阵法运转的核心能源。
张家最隐秘的密室，便坐落在这片绝对的死寂与黑暗之中。
密室比上次张擎天召集长老议事的那一间更大，也更加“非人”。呈完美的正圆形，直径超过十丈，穹顶高约五丈，整体用某种非金非玉的暗银色金属铸造而成，表面光滑如镜，倒映着室内的一切，却又因为金属本身的暗哑光泽，让所有倒影都显得模糊而扭曲，如同水下的幻影。
室内没有窗户，没有烛台，光源来自镶嵌在穹顶和四周墙壁里的三百六十五颗“夜光珠”。这些珠子不是常见的白色或淡黄色，而是散发着一种幽冷的、带着微微蓝紫调的光芒，将整个密室笼罩在一片毫无温度的光晕中。光晕落在暗银色的金属墙壁上，被反复反射、折射，使得室内虽然没有影子，却处处弥漫着一种光怪陆离、令人心神不宁的诡异氛围。
此刻，密室中央，摆放着一张同样由暗银色金属铸造的圆桌。桌面上天然形成流水般的云纹，在冷光下缓缓流动，仿佛活物。
圆桌旁，只设三把高背椅。
张擎天坐在主位，面朝密室唯一的入口——一扇与墙壁几乎融为一体、需要特殊手法才能开启的暗门。他今天罕见地没有穿那身彰显身份的暗金色长袍，而是一袭毫无纹饰的玄黑色深衣，头发用一根乌木簪简单束起，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连平日里习惯性挂在嘴角的淡笑也消失了。整个人如同融入了这片冰冷的金属空间，只剩下那双眼睛，在幽蓝的光线下，闪烁着深潭般的、深不见底的光。
他的左手边，坐着赵无极。
赵无极同样一身素黑，但不同于张擎天的内敛，他的黑像是从墨池里直接捞出来的，沉重得几乎要滴下墨汁。他比上次在灵堂时更加瘦削，眼窝深陷，颧骨突出，原本保养得宜的皮肤失去了光泽，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灰白色。但他的眼神，却比任何时刻都更加锐利，更加疯狂。那是一种将全部悲痛、仇恨、怨毒都压缩到极致后形成的、如同淬毒冰锥般的目光，死死钉在桌面的某个点上，仿佛那里就坐着他的杀子仇人。
气氛沉默而紧绷。
两位在京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家主，此刻像两尊冰冷的雕像，等待着第三位“客人”的到来。
没有等太久。
暗门处传来极其轻微的、几乎被地脉搏动声掩盖的“咔嚓”声。紧接着，严丝合缝的金属墙壁上，无声无息地滑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一个人影，缓步走了进来。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头在幽蓝冷光下依然璀璨如纯金的短发，每一根发丝都梳理得一丝不苟，向后整齐背起，露出饱满而光洁的额头。发色之下，是一张典型的西大陆面孔——轮廓深刻，鼻梁高挺如同山脊，眼窝深邃。而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虹膜是极其罕见的碧绿色，如同最上等的翡翠，又像是深山古潭，清澈，却深不见底，透着一种与东方人迥异的、带着审视与衡量意味的冷静光泽。
他身材高大挺拔，目测超过六尺，穿着一身剪裁极其合体的黑色燕尾服，内衬雪白的硬领衬衫，领口系着暗红色的领结。燕尾服的每一处线条都笔挺流畅，没有任何多余的褶皱，仿佛刚刚从最顶级的裁缝店取出。他的步伐从容而优雅，每一步的距离都像是用尺子量过，精准一致，黑色皮鞋踩在光可鉴人的金属地面上，发出轻微而富有节奏的“嗒、嗒”声，在这寂静的密室里异常清晰。
他的到来，带来了一丝极其细微的、与这地底密室格格不入的气息——不是香水，更像是一种阳光曝晒过的皮革、古老羊皮纸、以及某种凛冽雪松的混合气味，干净，冷冽，带着遥远的、属于西大陆古老城堡与骑士殿堂的味道。
张擎天和赵无极同时抬眼，看向这位“客人”。
金发男子走到圆桌前，在空着的那把高背椅前停下。他没有立刻坐下，而是微微欠身，右手抚胸，行了一个标准而无可挑剔的西大陆古典礼节。动作流畅自然，带着一种浸透到骨子里的优雅与教养。
“张先生，赵先生。”他开口，说的是字正腔圆、甚至带着点京都官话味道的汉语，声音醇厚而富有磁性，如同陈年的红酒，“很荣幸受邀来到如此别致的地方。我是凯斯，‘圣殿’骑士团，副团长。”
他的笑容温和有礼，碧绿的眼眸中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与尊重，仿佛真的只是来参加一场寻常的社交宴会。但张擎天和赵无极都能感觉到，在那份优雅的表象之下，是一柄藏在丝绸手套里的、锋利无比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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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斯团长，请坐。”张擎天抬手示意，脸上重新浮现出那种公式化的淡笑，只是笑意比平日里更浅，更冷。
凯斯从容落座，脊背挺直，双手自然地交叠放在桌面上。他的坐姿无可挑剔，既不过分放松显得失礼，也不过分紧绷显得戒备，一切都恰到好处。他环视了一圈这间冰冷的金属密室，目光在那三百六十五颗夜光珠上略作停留，碧绿的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惊叹。
“令人惊叹的技艺。”他由衷赞叹，“将地脉能量转化为纯粹的‘幽光’，并以此构建一个完全隔绝内外、连空间波动都能屏蔽的‘绝对密室’。这样的阵法造诣，即便在我们‘圣殿’最古老的典籍中，也少有记载。张家果然底蕴深厚。”
他说话时，目光转向张擎天，带着真诚的赞赏。
张擎天心中微凛。对方一眼就看穿了这间密室最大的奥秘——不仅仅是隔音隔光，更是隔绝一切形式的能量探查和空间窥视。这份眼力，绝不简单。
“雕虫小技，让凯斯团长见笑了。”张擎天微微颔首，语气平淡，“比起圣殿传承千年的‘神圣结界’，张家这点微末伎俩，不值一提。”
凯斯笑了笑，没有接话，转而看向赵无极：“赵先生，对于贵公子的不幸，我谨代表‘圣殿’，致以最深切的哀悼。年轻英才的陨落，总是令人痛心。”
他的语气诚挚，表情肃穆，仿佛真的感同身受。
赵无极的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放在桌下的双手猛然攥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才勉强压下那股几乎要破胸而出的暴戾杀意。他死死盯着凯斯那双碧绿的眼睛，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多谢。”
声音嘶哑干涩，像是砂纸摩擦。
凯斯似乎没有察觉赵无极的失态，或者说，察觉了但毫不在意。他点了点头，重新将目光投向张擎天，碧绿的眼眸在幽蓝冷光下，显得更加深邃莫测。
“那么，张先生，”凯斯身体微微前倾，双手十指交叉放在桌上，这是一个准备进入正题的姿态，“您通过‘信风鸟’传递的邀请，我已经收到并慎重考虑了。信中提及的合作意向，以及关于那位‘林凡’先生和他所创立的‘龙门’的详细情报，我也已经仔细研读。不得不说，这确实是一个非常有趣的提议。”
“只是有趣？”张擎天挑了挑眉。
“当然不止。”凯斯笑了，那笑容里多了几分属于商人和政治家的精明，“危险与机遇并存，才是真正值得投入的游戏，不是吗？”
他顿了顿，继续道：“林凡，江南林家弃子，天生无灵根，却拥有传说中的‘混沌道体’。短短数月间，从无法修炼的废人，成长到能够在全国青年古武大会上，连斩赵元、张凌风两位玄级天才，最终夺冠。随后更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宣布成立‘龙门’，提出‘不问出身，只论品性毅力’的口号，公然挑战现有秩序。”
凯斯如数家珍，语气平稳，显然对林凡的情况做过极其深入的调查。
“这样的成长速度，这样的体质，这样的野心。”凯斯碧绿的眼眸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即便放在我们西大陆，也是千年罕见的变数。据我们‘圣殿’收藏的一些极其古老的残卷记载，‘混沌’一词，关联着某些世界起源的奥秘，甚至可能与‘神代’的终结有关。这样的存在，本就不该出现在这个时代，更不该不受控制地成长。”
“控制？”赵无极猛地抬起头，眼中血丝密布，“我要他死！碎尸万段！魂飞魄散！”
“赵先生的情绪，我完全理解。”凯斯看向他，语气依旧平和，甚至带着一丝安抚，“但请允许我提醒您，仇恨是强大的动力，却也可能蒙蔽智慧的眼睛。林凡必须被清除，这一点，我们目标一致。但如何清除，清除之后又能得到什么这值得我们仔细规划。”
他重新看向张擎天：“张先生信中所提的‘联合铲除，事后瓜分’，原则上，‘圣殿’可以同意。但我们需要的，不仅仅是‘龙门’那些浮于表面的资源，或者林凡身上可能携带的功法秘籍。”
“你们想要什么？”张擎天沉声问。
“三样东西。”凯斯伸出一根修长的手指，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第一，林凡的‘混沌道体’。活体研究价值最高，但如果情况不允许，完整的尸体，包括所有组织、骨骼、血液、乃至可能存在的‘本源’，我们必须分得至少一半。”
张擎天眼神微动，没有立即答应。混沌道体的秘密，张家同样志在必得。
凯斯仿佛没看到他的犹豫，伸出第二根手指：“第二，林凡崛起过程中，所有可能存在的‘奇遇’线索和地点信息。比如他最初得到传承的地方，他修为突飞猛进的关键节点一切与之相关的蛛丝马迹。我们怀疑，他背后可能牵扯到某些更古老的秘密。”
“第三，”凯斯伸出第三根手指，碧绿的眼眸中，第一次闪过一丝不容置疑的锐利，“‘龙门’覆灭后，其在华夏，特别是在京都及江南地区留下的‘权力真空’和‘人心导向’，‘圣殿’需要享有一定程度的介入权和影响力。当然，是以一种符合东方规则、温和且不引人注目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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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擎天沉默了。
凯斯提出的条件，比预想的更加苛刻，也更加深远。他们要的不是一时的资源，而是林凡本身的奥秘，是他背后可能存在的古老线索，更是未来在东方施加影响的支点。
“凯斯团长的胃口，不小。”张擎天缓缓说道。
“等价交换，张先生。”凯斯笑容不变，“‘圣殿’将要提供的，同样价值不菲。”
他身体靠回椅背，姿态放松了些，但眼神依旧锐利：“首先，我们会动用‘圣殿’在西方世界，包括欧罗巴诸国、北美联邦以及部分亚太地区的影响力，从政治、经济、舆论多个层面，向华夏官方及相关组织施加压力，至少是制造足够的‘杂音’和‘麻烦’，让他们在林凡和龙门的问题上，投鼠忌器，或者无暇他顾。”
“比如，国际游资对‘凡尘集团’的狙击，只是开胃小菜。”凯斯轻描淡写地说道，仿佛那让秦月焦头烂额、市值蒸发数百亿的金融风暴，不过是他弹指间落下的一枚棋子。“后续还会有技术封锁指控、人权议题施压、地区安全‘关切’等等。这些‘软刀子’，有时候比真刀真枪更有效，尤其是在这个全球化的时代。”
张擎天和赵无极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西方势力的全面介入，这潭水比他们预想的还要深。
“其次，”凯斯继续道，“‘圣殿’会调派一支精干的‘执行小队’潜入华夏，协助你们进行针对林凡和龙门的‘清除行动’。小队成员包括至少两名‘圣光骑士’（实力约等于你们的玄级中期到后期），四名‘惩戒者’（玄级初期），以及若干擅长追踪、暗杀、结界、药剂等领域的专业人士。他们将完全服从本次联合行动的指挥，当然，前提是指挥是明智的。”
一支由至少六名玄级战力为核心，辅以各种专业人才的超能者小队！这样的力量，足以在华夏掀起一场不小的风暴！张擎天心中震动，对“圣殿”的实力有了新的认识。
“最后，”凯斯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蛊惑性的意味，“‘圣殿’可以共享一部分关于‘混沌’、‘神代’以及某些上古遗迹的秘闻知识。这些知识，或许能帮助你们更好地理解林凡的力量来源，甚至找到他的弱点。毕竟，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密室再次陷入沉默。
只有地脉深处传来的、低沉的“轰隆”声，以及夜光珠散发出的幽蓝冷光，在无声流淌。
张擎天的手指，在冰冷的金属桌面上，轻轻敲击着。他在权衡，在计算。凯斯提出的条件很苛刻，但带来的助力也同样惊人。最重要的是，有了“圣殿”这个外力介入，很多事情就多了转圜余地，黑锅也有人可以分担
赵无极则死死盯着凯斯，胸膛剧烈起伏。他不在乎什么条件，不在乎什么未来影响，他只要林凡死！只要能达成这个目的，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与任何人合作，哪怕对方是来自遥远西方的异族！
“一半的混沌道体研究权，可以。”张擎天终于开口，声音沉稳，“但研究必须在华夏境内进行，地点由我们共同指定，张家必须有同等的研究人员和监督权。奇遇线索共享，但优先探索权，张家要占七成。至于影响力介入可以谈，但必须限定范围，且不能触及华夏根本利益和张家核心势力范围。”
“很合理。”凯斯微笑着点头，似乎对张擎天的反应早有预料，“那么，赵先生呢？”
赵无极深吸一口气，声音嘶哑：“我只要林凡的命！其他，你们分！但有一点——最后杀死林凡的机会，必须留给我！我要亲手送他上路！”
凯斯碧绿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了然，点头：“可以理解。复仇的权利，理应归于受害者家属。这一点，我们可以写入协议。”
“协议？”赵无极冷笑，“这种东西，有意义吗？”
“有。”凯斯认真道，“‘圣殿’尊重契约精神。当然，我们更尊重共同的利益。”
他伸出手，掌心向上，一团柔和但凝实的乳白色光晕缓缓浮现。光晕中，无数细密的、如同活物般的淡金色符文流转、组合，最终形成一份结构复杂、散发着淡淡神圣气息的立体契约文书。
“以圣光为契，以规则为凭。”凯斯的声音变得庄严肃穆，“签署这份‘神圣契约’，我们的联盟便将成立。违约者，将承受规则的反噬与圣光的唾弃。”
张擎天看着那份光之契约，眼神深邃。他知道，一旦签下，就再无退路。但他更知道，林凡和龙门成长的速度太快，变数太大，单凭张、赵两家，未必能稳操胜券。
他缓缓伸出手指，指尖渗出一滴殷红的精血，滴入光晕之中。
赵无极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同样刺破指尖，精血滴入。
凯斯微笑，指尖亮起一点纯金色的光芒，轻轻点在契约中心。
三滴精血、一点圣光，在契约文书中交融、烙印。
乳白色的光晕骤然收缩，化作三道流光，分别没入三人的眉心。
一股无形的、带着约束力的联系，在三方之间建立起来。
联盟，达成。
“合作愉快，我的朋友们。”凯斯站起身，再次优雅行礼，碧绿的眼眸中闪烁着愉悦的光芒，“那么，接下来，就让我们开始第一步——收紧那张已经撒向‘龙门’的网。先从那个叫秦月的小姑娘，以及她背后那个小小的商业帝国开始，如何？毕竟，折断飞鸟的翅膀之前，先毁掉它的巢穴，总是更稳妥些。”
张擎天颔首。
赵无极眼中凶光闪烁。
密室之外，地脉依旧在低沉搏动。
而一场跨越东西方、席卷武道与世俗的狂风暴雨，已在这地底三十丈的绝对寂静中，正式拉开了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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