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辆墨绿色的吉普车像头钢铁野兽,咆哮着卷起一路黄土,在这个贫瘠的周家村里显得格格不入。
车还没停稳,周遭的空气就仿佛被那股子柴油味给凝固了。
社员们哪见过这阵仗?
一个个端着饭碗躲得老远,伸长了脖子往这边瞅,眼里全是敬畏和惊恐。
在这个年头,吉普车进村,通常只意味着两件事:要么是上面来了大领导视察,要么就是来抓人的。
车门“砰”地一声被推开。
先跳下来的,是一双擦得锃亮的黑皮鞋。
紧接着,一个穿着中山装、口袋里插着两支钢笔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
他板着脸,目光锐利如鹰,浑身上下透着股不怒自威的官气。
这是公社革委会的马主任,出了名的铁面无私,谁要是落在他手里,不死也得脱层皮。
而在马主任身后,魏清芷像只斗胜的公鸡一样钻了出来。
她换了身衣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指着顾南川和沈知意所在的破屋,声音尖利得刺耳:“马主任!就在那儿!我举报的就是他们!”
“顾南川那是贫农出身,本来根正苗红,可自从跟这个资本家小姐混在一起,思想彻底坏了!”
魏清芷眼里闪烁着疯狂的光,早上的羞辱让她失去了理智,她现在只想把顾南川和沈知意踩进泥里,永世不得翻身。
“他们不仅大白天躲在屋里不干活,搞乱七八糟的男女关系,更严重的是,他们在搞投机倒把!我亲眼看见他们弄了一堆草在屋里编东西,说是要拿去卖钱!这是典型的走资本主义道路!”
这一顶顶大帽子扣下来,足够把人压死。
马主任脸色一沉,大手一挥:“过去看看!要是属实,严惩不贷!”
几个跟着来的干事立刻冲了上去,气势汹汹。
沈知意站在屋门口,看着逼近的人群,脸白得像张纸。
她下意识地抓住了顾南川的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别怕。”
顾南川的声音很低,却稳得像块磐石。
他把手里的扁担往地上一顿,“咚”的一声闷响,震得那几个冲在最前面的干事脚下一滞。
顾南川就像尊门神,堵在门口,眼神冷得掉渣。
“马主任是吧?”顾南川瞥了一眼那个中年男人,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不问青红皂白就带人闯贫下中农的家,这就是公社干部的作风?”
马主任眉头一皱,还没说话,魏清芷就抢着叫嚣起来:“顾南川!你少在这装腔作势!你敢让马主任进屋搜吗?你屋里那些破草,就是你搞资本主义复辟的铁证!”
“搜?”
顾南川冷笑一声,目光陡然变得凌厉,直刺魏清芷。
“魏清芷,你早上去猪圈诬陷陈爱国不成,现在又跑到公社去搬弄是非。你是不是觉得,这周家村的天,是你魏清芷撑起来的?”
“少废话!有没有问题,搜了就知道!”魏清芷急不可耐,生怕顾南川转移话题。
顾南川没动。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马主任,缓缓开口:“马主任,搜可以。但有些丑话我得说在前头。我屋里放着的东西,金贵得很。要是碰坏了,弄脏了,这责任,恐怕你担不起。”
“笑话!”马主任被激怒了,“我倒要看看,你一个破牛棚里能有什么金贵东西!给我搜!”
干事们一拥而上,推开顾南川,闯进了屋子。
屋里光线昏暗,只有一张破草席,几个烂瓦罐。
但在最显眼的那个破桌子上,整整齐齐地摆着一排金黄色的草编动物。
领头的正是那只昂首挺胸的仙鹤,旁边跟着几只活灵活现的小松鼠,还有两个精致的小提篮。
即使是在这种简陋的环境下,这些东西依然散发着一种让人移不开眼的精致感。
“这就是证据!”魏清芷冲进来,指着那些东西大喊,“马主任你看!他们不种地,就在这编这些破烂玩意儿!这不是投机倒把是什么?”
马主任走过去,拿起那只草仙鹤。
他原本准备好的呵斥声,突然卡在了嗓子眼里。
这手艺太精细了。
他在县里开会的时候见过不少好东西,但这几根烂麦草编出来的玩意儿,竟然比他在百货大楼见过的工艺品还要灵动。
“这”马主任犹豫了。
就在这时,顾南川慢悠悠地走了进来。
他拍了拍身上的灰,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谈论今天的天气。
“马主任,您手里的这只仙鹤,是县招待所刘科长特意定做的。”
顾南川语出惊人。
马主任手一抖,差点把仙鹤扔地上。
“你说什么?县招待所?”
“没错。”顾南川走到桌边,拿起一个小提篮,轻轻吹了吹上面的浮灰,“过两天市里要有外宾来视察,这事儿您应该知道吧?”
马主任点了点头,这可是全县的大事,上面千叮咛万嘱咐要做好接待工作。
“刘科长为了展现咱们劳动人民的智慧,特意让我们赶制这批富有乡土气息的工艺品,准备作为‘国礼’送给外宾。”
顾南川的声音陡然拔高,字字铿锵。
“这叫‘变废为宝’,是响应国家号召,为集体创收,为国家赚外汇!”
“怎么到了魏知青嘴里,就成了投机倒把?成了资本主义尾巴?”
顾南川猛地转过身,目光如刀,死死盯着已经傻眼的魏清芷。
“魏清芷,你带着人来打砸给外宾的礼物。你这是什么行为?”
“你这是在破坏外交!是给咱们县、咱们公社抹黑!这顶大帽子,你戴得起吗?”
轰!
这番话像一颗重磅炸弹,在狭小的屋子里炸响。
破坏外交?
这罪名可比什么投机倒把严重多了!
那可是要吃枪子的!
魏清芷吓得两腿一软,“扑通”一声瘫坐在地上。
“不不是我不知道他在撒谎!他肯定在撒谎!”魏清芷语无伦次地尖叫,“几根破草怎么可能是国礼?马主任你别信他!”
马主任此时已经是满头冷汗。
他看着手里那只精致得不像话的仙鹤,又看了看顾南川那副笃定坦荡的模样,心里的天平早就倾斜了。
这种级别的工艺品,确实只有拿去送外宾才说得过去。
要是真被自己带人给砸了那后果,他想都不敢想。
“简直是胡闹!”
马主任猛地把仙鹤小心翼翼地放回桌上,转过身,对着魏清芷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怒吼。
“魏清芷!这就是你说的投机倒把?你这是在谎报军情!是在浪费公社的警力!是在破坏县里的接待任务!”
“我”魏清芷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顾同志。”马主任转过头,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和颜悦色,甚至带着几分讨好,“这事儿是个误会。魏知青觉悟不高,没搞清楚情况。你们这是在为国争光,是大好事啊!”
顾南川没接茬,只是冷冷地看着魏清芷。
“误会?魏知青这一天两趟地折腾,我看可不像是误会。”
“是是是,这种歪风邪气必须整治!”马主任擦了擦额头的汗,“回去我就让她写检讨!在全公社大会上做深刻反省!要是再敢无理取闹,直接取消她的知青待遇,遣送回原籍!”
听到“遣送回原籍”,魏清芷彻底瘫了。
她费尽心机想往上爬,要是被遣送回去,这辈子就真的完了。
“行了,带着她滚吧。”
顾南川摆了摆手,像是在赶苍蝇,“别耽误我们给外宾赶货。要是误了工期,刘科长怪罪下来,我可担待不起。”
“这就走!这就走!”
马主任如蒙大赦,狠狠瞪了一眼地上的魏清芷:“还不起来?嫌丢人丢得不够吗?”
魏清芷是被两个干事架出去的。
她经过顾南川身边时,死死地垂着头,连看都不敢看他一眼。
那辆吉普车来得快,去得也快。
只留下一地鸡毛,和还在发愣的沈知意。
屋里重新恢复了安静。
沈知意看着顾南川,眼里闪烁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光芒。
那是崇拜,是依赖,更是一种深深的震撼。
这个男人,几句话,就把一场灭顶之灾变成了护身符。
甚至,还把这门生意给“转正”了。
“以后不用偷偷摸摸了。”
顾南川转过身,拿起那只仙鹤,嘴角勾起一抹狂傲的笑。
“有了马主任这句话,咱们这草编生意,就算是过了明路了。”
“沈知意,准备好了吗?咱们要开始大干一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