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麻麻亮,周家村的狗还没叫唤,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就踩碎了晨雾。
魏清芷走在最前头。
她特意把那件的确良衬衫领扣系到了最上面,脸上挂着大义灭亲的严肃,眼里却藏不住那股子即将得逞的兴奋。
身后跟着治保主任赵铁柱,还有另外几个背着步枪的民兵,一个个面色凝重。
最后面,是缩头缩脑的王大发,正一边走一边跟赵铁柱嘀咕:“主任,我亲眼看见的,那陈爱国天天躲猪圈里看洋文书,神神叨叨的,肯定有问题!”
一行人直奔村西头的猪圈。
此时,猪圈里静悄悄的。
只有几头老母猪哼哼唧唧的声音。
陈爱国正蹲在那个避风的墙角,手里捧着本书,看得那叫一个聚精会神,连有人靠近都没发觉。
“陈爱国!”
魏清芷一声尖叫,划破了清晨的宁静。
她像只闻见腥味的猫,几步冲过去,指着陈爱国手里的书喊道:“赵主任!你看!我就说他在看禁书!抓个现行!”
陈爱国被这一嗓子吓得一哆嗦,手里的书“啪嗒”掉在地上。
他整个人更是像筛糠一样抖了起来,脸白得没一点血色。
“我我没”
“还敢狡辩!”
魏清芷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抢先一步弯腰去捡那本书。
她的手都在抖。
只要拿到这本书,只要坐实了陈爱国思想不端正的罪名,那个大学名额就是她的了!
那是她通往城里、通往好日子的入场券!
“大家都看清楚了!这就是证据!”
魏清芷高高举起那本书,甚至没来得及看清封皮,就转身冲着刚赶到的围观社员们大喊。
“陈爱国私藏外国禁书,这是严重的思想问题!这种人怎么能推荐上大学?”
周围的社员们窃窃私语,指指点点的目光落在陈爱国身上。
赵铁柱黑着脸走过来,伸手接过魏清芷手里的书。
“给我看看。”
魏清芷得意地瞥了一眼角落里的陈爱国,仿佛已经看到了他被批斗、被取消资格的惨状。
然而,下一秒。
赵铁柱的脸色变了。
变得古怪,疑惑,最后变成了愤怒。
“魏知青,这就是你说的外国禁书?”
赵铁柱把书举到魏清芷面前,那红色的塑料封皮在晨光下格外刺眼。
上面几个烫金大字,像一个个巴掌,狠狠扇在魏清芷脸上――
《农村科学养猪指南》。
空气突然安静了。
连猪圈里的猪都不哼哼了。
魏清芷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眼珠子差点瞪出来。
“这这不可能!”
她一把抢过书,疯狂地翻动书页。
里面全是密密麻麻的汉字,配着各种生猪解剖图、饲料配比表,哪有什么洋文?
哪有什么资产阶级腐朽思想?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魏清芷尖叫着,把书翻得哗哗响,“我明明听说是《红与黑》!是外国小说!怎么会变成养猪指南?陈爱国!你把书藏哪了?交出来!”
她冲上去就要搜陈爱国的身。
陈爱国往后缩了缩,虽然还在抖,但想起顾南川昨晚的交代,他咬着牙,梗着脖子喊了一句:“魏知青!你干什么!我就想把猪养好,给生产队多长几斤肉,我有啥错?”
这一嗓子,悲愤,委屈,听得周围社员们心里都不是滋味。
“是啊,人家爱国这孩子老实,天天围着猪转,咋可能有坏心眼?”
“我看是有人眼红名额,故意整事儿吧?”
舆论的风向瞬间变了。
就在这时,一道高大的身影拨开人群走了进来。
顾南川手里拎着把铁锹,裤腿上沾着泥,像是刚从地里回来。
他看都没看发疯的魏清芷,径直走到赵铁柱面前,掏出一根烟递过去。
“赵叔,这一大早的,咋这么大阵仗?咱们生产队出特务了?”
赵铁柱接过烟,脸色难看得很:“别提了,说是有人举报陈爱国看禁书,结果你看”
他指了指魏清芷手里那本被捏皱的养猪书。
顾南川故作惊讶地挑了挑眉,走过去,从失魂落魄的魏清芷手里把书抽回来。
他拍了拍书上的灰,当着所有人的面,翻开一页,朗声念道:“母猪产后护理第一条,保持圈舍干燥,注意防寒保暖”
“啪!”
顾南川合上书,声音清脆。
他转过身,目光如刀,直刺魏清芷。
“魏大知青,这就是你说的反动思想?合着在你眼里,给集体养猪、钻研技术,就是反动?就是思想不端正?”
“我”魏清芷张口结舌,脸涨成了猪肝色。
“还是说”顾南川往前逼近一步,声音陡然拔高,“你是为了那个大学名额,故意捏造事实,陷害同志?你想踩着别人的尸体往上爬?”
这顶帽子扣得太大了。
魏清芷吓得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上。
“我没有!是大发哥说的!他说看见了!”魏清芷慌乱中把王大发推了出来。
缩在后面的王大发一看火烧到自己身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我我就是听顾听别人说的!我没亲眼看见!别赖我!”
他差点说漏嘴,被顾南川一个眼神瞪了回去。
顾南川冷笑一声:“听别人说?捕风捉影就能带着民兵来抄家?赵叔,这算不算扰乱生产秩序?算不算诬告?”
赵铁柱也是个明白人,这会儿哪还能看不出来是被这表兄妹俩当枪使了。
他把手里的烟往地上一摔,指着魏清芷的鼻子骂道:“胡闹!简直是胡闹!为了个名额,连这种下三滥的手段都使得出来!魏清芷,我看你这个思想觉悟才有大问题!”
“还有你,王大发!身为采购员,不干正事,整天传闲话,我看你这个采购员也别干了!”
赵铁柱一挥手:“收队!都散了!该干活干活!”
民兵们撤了。
社员们也散了,走的时候,看魏清芷的眼神里充满了鄙夷和嘲讽。
“呸!什么东西!还想上大学,先把心术摆正吧!”
“这种人要是当了干部,那咱们老百姓还有活路?”
每一句话,都像是一记耳光,扇在魏清芷脸上。
她孤零零地站在猪圈门口,浑身发抖,指甲深深嵌进掌心里。
完了。
全完了。
名额没了,名声也臭了。
顾南川站在不远处,看着她那副狼狈样,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走到陈爱国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把那本《养猪指南》塞回他怀里。
“好好看书,把猪养肥点。”
说完,他扛起铁锹,转身就走。
经过魏清芷身边时,他脚步没停,只留下一句轻飘飘的话,随着晨风钻进魏清芷的耳朵里。
“我说过,多行不义必自毙。这滋味,好受吗?”
魏清芷猛地抬头,死死盯着顾南川的背影,眼里的怨毒几乎要溢出来。
顾南川!
是你!
一定是你!
她在心里疯狂地咆哮,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这一仗,顾南川赢了。
赢得漂亮,赢得彻底。
但他没时间庆祝。
回到牛棚边的破屋,沈知意已经把早饭做好了。
稀得照见人影的小米粥,配着昨晚剩下的半个咸鸭蛋。
见顾南川回来,她连忙迎上去,眼神里带着询问。
“解决了?”
“嗯。”顾南川洗了把脸,坐下端起碗,“魏清芷这次算是栽跟头了,那名额她是别想了。”
沈知意松了口气,但眉宇间还是有些担忧:“她那种人,心眼小,肯定会记恨你。以后”
“以后是以后的事。”
顾南川喝了一大口粥,眼神坚定,“咱们现在的任务,是搞钱。”
他放下碗,从怀里掏出一张纸,上面密密麻麻画满了线条。
“知意,我想了一晚上。光靠咱们几个编,产量还是太低。而且县城那个市场太小,消化不了太多货。”
“那你的意思是”
“去省城。”
顾南川的手指在那张纸上重重一点,“我在省城有个战友,退伍后分到了外贸局。咱们这东西,只要能搭上外贸这条线,那就是美金,是外汇!”
沈知意手里的筷子一顿,惊讶地看着他。
外贸?
在这个连出个县城都要介绍信的年代,他竟然想做出口生意?
这胆子,也太大了。
“怕了?”顾南川看着她,嘴角勾起一抹笑。
“不怕。”
沈知意摇摇头,眼神逐渐变得清亮,“只要是你说的,我都信。”
顾南川心里一热,伸手握住了她放在桌上的手。
那双手上,因为连夜赶工,又添了几道新伤口,还贴着昨天涂紫药水的胶布。
“这几天你辛苦点,把那套‘十二生肖’的精品再打磨打磨。过两天,我就动身去省城。”
“家里这边,我会安排好。根叔那边我也打过招呼了,粗胚管够。”
正说着,院门突然被敲响了。
“南川哥!南川哥!”
是秀儿那丫头焦急的拍门声,虽然她是哑巴,但那拍门的节奏透着股火烧眉毛的急切。
顾南川脸色一变,起身去开门。
秀儿站在门口,满头大汗,手里比划着,嘴里发出“啊啊”的声音,急得直跺脚。
她指着村口的方向,又指了指顾南川身后的屋子,最后做了一个双手被捆住的动作。
顾南川没看懂,但沈知意看懂了。
她脸色瞬间煞白。
“她说有人来了,很多人。是冲着我来的。”
话音刚落。
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汽车引擎的轰鸣声,从村口的方向传了过来。
在这个偏僻的小山村,汽车可是个稀罕物。
除非是上面的工作组来了。
顾南川眼神一凛,瞬间把沈知意拉到身后,顺手抄起了门后的扁担。
“别怕。有我在。”
他像一座山,挡在了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