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普车的尾气还没散尽,周家村的喇叭就响了。
这回不是喊上工,也不是播新闻,而是一阵刺耳的电流麦克风调试声,紧接着,传出了魏清芷带着哭腔、断断续续的念稿声。
“我我是知青魏清芷。今天,我怀着怀着沉痛的心情,向全体贫下中农做深刻检讨”
声音通过那个挂在老槐树上的大铁喇叭,被电流扭曲得有些失真,但那股子狼狈劲儿,全村老少都听得真真切切。
正是饭点,端着大海碗蹲在自家门口吸溜红薯粥的社员们,一个个都乐了。
“听听,这不是那只想飞上枝头的金凤凰吗?咋没飞上去,反倒掉茅坑里了?”
“嘿,还想踩着人家顾老二上位,也不看看顾老二现在是啥人物?那可是能跟县里通上话的!”
“活该!整天鼻孔朝天看不起咱们泥腿子,这回踢到铁板了吧!”
牛棚边的破屋里,顾南川正坐在矮桌前,手里拿着把小刀修整麦秆。
听见广播声,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手里的刀稳得很,轻轻一削,一根麦秆就变成了想要的弧度。
沈知意坐在他对面,手里正给一只草编兔子点眼睛。
听到魏清芷的声音,她的手微微顿了一下,眼神复杂。
“觉得她可怜?”顾南川吹掉麦屑,随口问道。
“不是。”沈知意摇摇头,继续手里的活,声音很轻,“我只是在想,如果今天输的是我们,这广播里念检讨的,恐怕就是我了。而且,我不一定有念检讨的机会。”
她是黑五类子女,一旦被扣上投机倒把的帽子,结局只有劳改,甚至更糟。
顾南川放下刀,看着她。
“这种假设不存在。”他拿起那只刚做好的草编兔子,放在掌心转了一圈,“只要我在,输的永远不会是你。”
沈知意心头一颤,低头避开了他灼热的目光,耳根子却悄悄红了。
“行了,别管那个跳梁小丑。”顾南川站起身,拍了拍裤腿上的草屑,“既然马主任给咱们背了书,那就得趁热打铁。我去趟大队部,把介绍信开了。没有那张纸,咱们连省城的火车站都进不去。”
“周队长会给开吗?”沈知意有些担心。
周大炮虽然没直接难为他们,但也是个看人下菜碟的主。
“他现在巴不得把咱们当财神爷供着。”顾南川冷笑一声,“马主任都说这是‘为国争光’的任务,他周大炮敢拦着?那是跟组织对着干。”
顾南川猜得没错。
当他走进大队部的时候,周大炮正对着那张已经被魏清芷哭湿了的检讨书发愁。
见顾南川进来,周大炮那张黑红的脸上立马挤出一朵菊花般的笑。
“哎哟,南川来了!快坐快坐!”周大炮甚至亲自倒了杯水递过来,“正想去找你呢,听说你们那个那个工艺品,还要搞大生产?”
“是有这个打算。”顾南川没客气,接过水喝了一口,“不过周叔,这活儿细致,得去省城外贸局找专家鉴定,还得采购点特殊的染料。这介绍信”
“开!马上开!”周大炮二话不说,从抽屉里拿出介绍信本子和公章,“要去几天?三天够不够?不够开七天!”
他现在是看明白了,这顾南川就是个深藏不露的主。
连公社马主任都得给面子,他一个小队长哪敢卡脖子?
万一真像顾南川说的,这玩意儿成了国礼,那他周家村以后也是先进大队,他周大炮脸上也有光啊!
“开七天吧。”顾南川看着周大炮盖下那个鲜红的公章,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另外,周叔,这几天村里可能会有些人眼红,说闲话”
“谁敢!”周大炮把桌子拍得震天响,“这是政治任务!谁敢嚼舌根子,就是破坏生产!我第一个饶不了他!南川你放心去,家里这边,我给你盯着!”
顾南川拿了介绍信,揣进贴身口袋。
出了大队部,他没直接回家,而是去了趟根叔家。
既然要搞大,光靠他和沈知意两个人肯定不行。
“根叔。”顾南川推开那扇柴门,见爷孙俩正埋头苦干,满屋子都是编好的半成品底座。
根叔见他来,连忙站起来,搓着手有些局促:“南川啊,听说听说公社来人了?没事吧?”
“没事,好事。”顾南川从兜里掏出两块钱,放在那张瘸腿桌子上,“这是预付的工钱。接下来几天,我要出趟远门。你们的任务加重了。”
他指着地上的麦秆:“这种底座,再要一百个。另外,秀儿,你那种编法,能不能教给沈知意?”
秀儿眨着大眼睛,用力点了点头。
“好。”顾南川目光炯炯,“从今天起,咱们这就不是偷偷摸摸的小作坊了。对外就说,这是大队安排的副业试点。你们只管编,出了事,有大队顶着。”
根叔激动得胡子都在抖。
他在村里被人看不起了一辈子,临老了,竟然还能摊上这种“公家”的活计?
安排好一切,顾南川回到破屋。
沈知意已经把那十二只精修版的生肖摆好了。
经过她的手,这些原本只是灵动的草编,多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韵味。
那只猴子手里捧着的桃子,被她用红线稍微缠了一下,瞬间就活了;那条蛇盘在树枝上,眼睛用了两颗极小的黑豆,透着股机灵劲儿。
“收拾一下。”顾南川看着这些作品,眼里的野心再也藏不住,“明天一早,咱们进省城。”
“这批货,我要卖出一个天价。”
沈知意看着他自信的侧脸,心里突然生出一股豪气。
“好。”她应道,“我陪你去。”
这一晚,周家村的风似乎都比往常温柔了些。
而在知青点,魏清芷趴在被窝里,咬着被角,哭得嗓子都哑了。
她听着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关于顾南川的议论,心里的恨意像毒草一样疯长。
“顾南川你别得意”她死死攥着那张被退回来的大学申请表,指甲划破了纸面,“去省城?好啊,我看你能在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翻出什么浪花来!等你栽了跟头,我一定要把你踩死!”
次日凌晨,天还没亮。
顾南川背着那个装满希望的背篓,沈知意跟在他身后,两人踏着晨露,离开了还在沉睡的周家村。
这一去,不仅是为了把草变成金,更是为了在这个激荡的年代,狠狠地扎下属于他们的第一根桩。
只是他们不知道,省城的水,远比这小山沟要深得多。
那里的风浪,可不是靠几句漂亮话就能摆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