箱盖开启的瞬间,一股混杂着尘封岁月与电子元件的冰冷气息扑面而来。
合金箱内,整齐地码放着几叠厚厚的纸质文件,以及一个静静躺在天鹅绒凹槽里的黑色录音笔。
它小巧,精致,像一枚黑色的子弹,随时准备击穿她耗费无数心力才筑起的心理防线。
苏晚卿的指尖在触碰到那支录音笔时,竟感到一阵灼人的烫。
她几乎是凭着本能,将它取出,用微微颤抖的手指连接到一旁的笔记本电脑上。
屏幕亮起,一个名为“fcy-档案库”的文件夹自动弹出。
点开。
密密麻麻的音频文件瞬间占满了整个屏幕,如同黑色的墓碑,整齐排列。
她的目光扫过文件数量——两千三百二十七条。
心脏骤然一缩,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
这些音频文件以日期命名,她下意识地将光标移动到最早的那一个。
创建日期,竟是三年前,他们领证的那一天。
那一天,他从头到尾没有一丝笑意,眉宇间尽是她读不懂的疏离与烦躁。
她以为,那是他对自己这桩婚姻的无声抗议。
如今,真相就在鼠标的一次点击之后。
她深吸一口气,指尖的凉意几乎蔓延至四肢百骸。
颤抖着,她按下了播放键。
一阵轻微的电流嘶声后,一个她熟悉到骨子里的声音,穿透三年的时光,清晰地响起。
但那声音里,没有她记忆中的冰冷,反而带着一丝罕见的、几乎可以称之为温柔的无奈。
“她说领证那天要穿白裙子……我买了。”
是傅承砚的声音。
他站在民政局外的梧桐树下,风声穿过听筒,带着初秋的萧瑟。
苏晚卿的呼吸猛地一滞。
她记得,那天她确实穿了一条洁白的连衣裙,那是她能找到的、最像婚纱的裙子。
她以为他根本没有注意到。
然而,下一秒,一个尖锐冰冷的女声插入,像一把淬毒的利刃,瞬间划破了那短暂的柔情。
“傅家不能娶一个处心积虑、图谋家产的女人!承砚,你清醒一点!她父亲的烂摊子,难道还要傅家来背?”是他的母亲,傅老夫人。
长时间的沉默。
只有风声,和远处隐约的车流声。
苏晚卿几乎能想象出他当时紧绷的下颌线和沉郁的眼眸。
就在她以为他会妥协、会默认时,他却用一种极低、却无比坚定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
“可她是苏晚卿。”
轰——!
这五个字,仿佛一道惊雷,在她早已死寂的心湖中炸开滔天巨浪。
不是“我的妻子”,不是“苏小姐”,而是“苏晚卿”。
这三个字从他口中说出,仿佛带着千钧之力,是他对全世界的辩解,也是对自己内心的确认。
原来,在那场她以为是独角戏的开始,他并非无动于衷。
与此同时,傅氏集团顶层,灯火通明。
阿墨站在巨大的数据监控墙前,神情前所未有的凝重。
“查到了吗?”他对着耳麦冷声问。
“查到了。大部分音频源于听松庐周边三十米内布设的微型高保真拾音器,型号是军用级别的‘蝉翼’,三年前安装。部分音频,来自傅氏集团早期安防系统的云端备份,权限在傅先生一人手中。”
阿墨的眉头拧得更紧。
三年的监听,这个男人到底偏执到了何种地步?
他究竟是想抓住她“别有所图”的证据,还是……只是想用这种可悲的方式,听一听她的声音?
“还有一段。”电话那头的人声音有些犹豫,“来自中心医院icu外的监控备份……是苏小姐流产昏迷期间的。”
“发过来。”
一段画面被投射到主屏幕上。
画面里,傅承砚颓然地坐在icu外的长椅上,平日里一丝不苟的昂贵西装皱得像一块抹布,向来冷峻的面容上,是前所未有的苍白与绝望。
他手里攥着手机,反复播放着一段音频。
那是苏晚卿录制的茶道教学音频,清冷悦耳的声音从手机里流出,在这死寂的走廊里显得格外诡异。
“……雨水甘冽,比自来水好……松针落在水面的声音,最适合醒茶……”
他听着,高大的身躯一点点蜷缩起来,头颅重重地抵在冰冷的墙壁上,肩膀开始无法抑制地颤抖。
终于,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野兽哀鸣般的低语,从他喉间溢出。
“是我错了……晚晚,是我错了……我不该不信你……”
阿墨看着屏幕上那个彻底崩溃的男人,第一次对这位无所不能的主上,生出了一丝怜悯。
而在听松庐后山,保镖队长赵峰正带着人,按照阿墨的指示,拆除那些隐藏在树干、岩石缝隙中的拾音器。
当他拆到主屋屋顶的一处伪装成瓦片的设备时,发现内部夹层里,竟藏着一张被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
他疑惑地展开,瞬间怔住。
那是一张手写的清单,字迹是傅承砚那独有的、锋利如刀的瘦金体。
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苏晚卿近三年的日常。
“周一,晴。上午整理茶室,下午未出门。晚饭只喝了半碗粥。”
“周三,雨。在窗边坐了一下午,看雨。情绪低落。”
“周五,她笑了,因为收到一箱景德镇的新茶具。”
一页又一页,全是她。
饮食、作息、情绪波动,甚至她换了什么熏香,都记录得清清楚楚。
在清单的末尾,有一行用红笔标注的字:
“她不爱甜食了。是因为胃痛?还是……心痛?”
赵峰盯着这张薄薄的纸,却觉得重逾千斤。
他将纸重新折好,没有上交,而是小心翼翼地塞进了自己的口袋。
他抬头望向灯火通明的听松庐,低声喃喃:“少爷,您记了三千页,不如当面对她说一句。”
这一夜,苏晚卿听了很久很久。
她像一个溺水者,被卷入名为“真相”的漩涡,那些她曾经求而不得的回应,如今排山倒海而来,几乎要将她淹没。
她没有再哭,只是静静地听着。
第二天下午,听松庐的茶会如期举行,并通过直播平台向外播放。
与以往不同的是,今天苏晚卿的身侧,多了一位年轻的弟子阿青。
当苏晚卿开始烹茶时,阿青的双手也随之而动,指尖翻飞,如穿花蝴蝶,将苏晚卿的每一句讲解、每一个动作的意境,都用优雅的手语同步翻译出来。
直播间的弹幕瞬间沸腾了。
一条特殊的弹幕被众人顶上了热评:“谢谢苏老师,我们‘听’到了松风,‘闻’到了茶香。”——来自一位聋哑观众。
现场连线的文化评论人江野,看着屏幕上不断刷过的感谢,眼眶微红,感慨道:“我一直以为,科技能拉近所有人的距离。今天才明白,原来真正的平等,不是用冰冷的机器代替人,而是让人人都能用自己的方式,感受这世间的美好。苏老师的茶道,已入化境。”
苏晚卿对着镜头,微微颔首,神色一如既往的清冷,眼底却有了一丝暖意。
她已走过自己的炼狱,便也愿为他人点一盏灯。
当晚,她遣散了所有人,独自一人走进后院的苏家祠堂。
祠堂内,檀香袅袅。
她点燃三支清香,恭敬地拜过列祖列宗的牌位。
然后,她将那支黑色的录音笔,轻轻放在了供桌上。
她按下了播放键。
里面传出的是傅承砚在那个暴风雨夜的声音。
那时,他为了不让她淋雨,独自跪在失控的水库控制室里,用身体死死抵住即将崩溃的闸门。
嘶吼的风雨声中,他近乎神志不清的呢喃断断续续地传来:
“这次……不能再让她淋雨了……我宁可用这条命……换她安稳……”
苏晚卿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在烛光下投下一片剪影。
良久,她睁开眼,眸中一片清明。
她忽然起身,从一旁的柜中,取出一本泛黄的《苏氏茶经传习名录》,翻到记录第七代传人的那一页。
在自己的名字旁边,她用朱笔,添上了一句小小的批注:
“入门考核:能否听懂一杯茶里的千言万语。”
写完,她将录音笔收入袖中,转身走出了祠堂。
翌日,天光未亮。
盘踞山间的晨雾尚未散去,听松庐那扇紧闭了数月之久的大门,竟在“吱呀”一声轻响中,主动向外开启。
门前的青石台阶,被人扫得干干净净,纤尘不染。
那棵见证了无数离合的月下白树旁,不知何时多了一只粗陶茶杯。
杯中盛着刚煮好的明前龙井,氤氲的热气在微凉的晨风中袅袅升腾,带着清新的茶香。
杯底,压着一张折叠整齐的包茶纸。
苏晚卿走上前,拿起茶杯,指尖传来恰到好处的温度。
她展开那张包茶纸,里面没有名贵的茶叶,只有一幅用炭笔新绘的速写。
画上,是听松庐的一角。
她站在茶席前,姿态清雅地焚香,而傅承砚,则穿着简单的工装,蹲在门外的篱笆旁,正在修补着被风雨摧折的栅栏。
他的背影微微佝偻,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
画的角落,有一行遒劲如刀的字迹:
“这一生,我迟到了九年——但从此,步步朝你。”
苏晚卿的目光从画上移开,缓缓抬起,望向通往山下的那条蜿蜒小路。
镜头随着她的视线缓缓上移。
远处山道尽头,朝阳正从云层后探出第一缕金光。
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背着一个沉甸甸的工具箱,正一步一步,坚定地向上走来。
他不再犹豫,不再徘徊,每一步都踏得无比坚实。
他不是来敲门,而是来归家。
苏晚卿静静地看着,没有迎上去,也没有关上门。
她只是端着那杯茶,立在晨光之中,神色平静。
夜里听完了他所有的忏悔,白日里便看到了他赎罪的行动。
这似乎是一个完满的句号。
然而,苏晚卿知道,这仅仅是一个开始。
她收回目光,转身走回书房。
桌案上,一本祖父遗留下来的、封面已经磨损的旧账册,正静静地摊开着。
昨夜,在听完所有录音后,她就是看着这本账册,直到天明。
傅承砚的归来,并不能抹去一切。
有些深埋在时光尘埃里的旧账,也是时候,该一笔一笔,重新算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