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环只响了一声,却像一记重锤,砸在苏晚卿心湖上最薄的冰层。
她没有动。
门外,也再无声息,只有雨声如诉,仿佛要将这尘世间所有的秘密都冲刷出来。
良久,她起身,素手拉开厚重的木门。
门外空无一人。
只有门槛上,静静躺着一把被雨水打湿的黑色长柄伞。
伞下,压着一张照片,照片上,是傅承砚私人收藏的那幅宋代《雪山归棹图》。
画已泛黄,是他母亲的遗物。
如今,它被他送了回来,像是一种无声的归还,也像是一种决绝的割舍。
他在告诉她,为了让她喝上最干净的水,他可以舍弃与过去唯一的温情牵绊。
苏晚卿捡起照片,指尖冰凉。
她没有关门,任由夜风夹着湿冷的雨意,灌入这间孤寂的屋子。
她需要这刺骨的清醒。
然而,她等来的,不是那个人的再度叩门,而是赵伯仓皇的脚步声。
“小姐!”赵伯举着一部平板电脑,老眼中满是压抑不住的怒火,“您快看!这群人……简直是颠倒黑白!”
屏幕上,一个名为“麓云茶舍”的知名茶文化品牌官方账号,发布了一篇措辞犀利的万字长文,标题耸人听闻——《揭秘“晚卿茶工坊”背后,一场精心炮制的文化骗局》。
文章直指三大疑点:
一、所谓失传的古法制茶工具,设计图纸来源不明,疑为窃取或凭空捏造,毫无传承依据。
二、所谓意外发现的百年古井“诚心井”,出现时机过于巧合,更像是一场为品牌故事服务的营销炒作。
三、苏晚卿本人过于年轻,却被神化为“一代宗师”,其茶艺更多是表演性质,缺乏真正的底蕴和传承,是对传统文化的消费和亵渎。
文章作者,是麓云茶舍的创始人,新派茶人魏子期。
他以“打假卫道”的姿态,呼吁学员们警惕这种“网红式”的文化快餐,并暗示将联合工商部门对“晚卿茶工坊”的资质进行彻查。
一石激起千层浪。
网络上,质疑声、谩骂声铺天盖地。
“晚卿阁”这个雅致的名字,一夜之间成了网友口中“煮茶骗钱”的代名词。
刚刚燃起的文化热潮,瞬间被泼上一盆冷水,甚至有激进的学员开始在网上组织退款维权。
“这……这简直是血口喷人!”赵伯气得浑身发抖,“诚心井是真的,苏家祖上代代相传,只是被山洪埋了……他们怎么能这么污蔑您!”
苏晚卿的脸色,比窗外的雨夜还要清寒。
她不在意那些污蔑她本人的言辞,却被那句“窃取或凭空捏造”刺痛了心脏。
那些工具图纸……她只画过草图,而傅承砚,却为她复原了整个失落的工艺体系。
这件事,她要如何向公众解释?
说出傅承砚的名字吗?
不。
那等于将自己再度与他捆绑,将她好不容易挣来的独立与清白,付之一炬。
“小姐,我们发声明澄清!”阿墨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书房门口,声音冷静,“我已经查清了,魏子期一年前曾想高价收购听松庐的茶山,被您拒绝。这次是挟私报复。”
苏晚卿缓缓摇头,目光落在书案那本《茶经注疏》上。
“言语的澄清,是最无力的。”她轻声说,声音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穿透风雨的沉静,“他们要看传承,要看底蕴……那我就给他们看。”
她转向赵伯,问道:“赵伯,您还记得父亲提过的‘血茶’吗?”
“血茶?”赵伯浑身一震,浑浊的老眼瞬间睁大,流露出深深的忌惮,“小姐,您问这个做什么?那……那是禁术啊!老太爷当年留下祖训,苏家后人,非到生死存亡之际,不得触碰!”
“现在,就是生死存亡之际。”苏晚卿的眼神,前所未有的坚定,“不是我的生死,是‘晚卿茶工坊’的,是我要传承的这条路的生死。”
所谓“血茶”,并非真的用血。
据苏家残卷记载,那是一种以心头血气为引,辅以一种名为“朱颜泪”的绝迹茶种,通过一种近乎自残的七日不眠不休的古法炮制,方能制成。
此茶冲泡后,茶汤殷红如血,饮者能于茶香中,照见泡茶人心中最深的执念与过往,真伪立辨,心魔尽显。
这是一种献祭式的证明。
但“朱颜泪”早已绝迹,炮制之法也已失传。
“父亲曾说,这世上或许还有一人知道‘朱颜泪’的下落。”苏晚卿的记忆被拉回遥远的童年午后,“城南糊灯笼的周爷爷,他是父亲的至交。”
夜色更深。
苏晚卿撑着伞,独自来到城南那条最古老的巷子。
灯彩匠人老周的店铺,还亮着一盏昏黄的灯。
满屋的竹篾与彩纸,在灯下透着温暖而固执的光。
老周正埋头为一盏巨大的莲花灯描绘纹路,见到苏晚卿,只是抬了抬眼,便继续手中的活计,仿佛早已料到她的来意。
“你父亲,是个痴人。”半晌,老周才放下笔,沙哑地开口,“为了复原一片宋代的茶叶,耗尽了半生心血。你比他更痴,为了一个虚名,要动用那样的东西。”
“不是为虚名,”苏晚卿轻声道,“是为‘诚心’二字。”
老周沉默了,他看着眼前这个女子,清冷如月,眼神却执拗如她父亲当年。
他长叹一声,从柜子最深处,取出一个布满尘埃的木匣。
“‘朱颜泪’,只长在极阴极寒的悬崖峭壁,吸食月华而生。整座山,或许只有一株。”他将木匣推到苏晚卿面前,“听松庐后山,那口‘诚心井’上方的崖壁缝隙里,或许还有最后一线生机。”
他顿了顿,补充道:“炮制之法,在你父亲留给你那方松烟墨的墨盒夹层里。不到万不得已,别去看。”
同一时刻,傅氏集团顶层办公室。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整座城市的璀璨灯火。
傅承砚站在窗前,背影凛冽如刀。
赵峰将一份文件放在他桌上,声音里带着一丝快意的解气:“傅总,魏子期的所有黑料都在这里。包括他早年窃取老师的茶方,用工业香精勾兑劣质茶叶,还有三桩桃色丑闻……只要我们放出去,麓云茶舍不出十二个小时就会彻底崩盘。”
傅承砚没有回头,只是冷冷地吐出两个字:“等着。”
“等?”赵峰不解。
“这是她的战场。”傅承砚的声音,比窗外的夜雨还要寒凉,“她若赢,我为她清扫战场。她若……有半分不支,我便让那个叫魏子期的,连同他的麓云茶舍,从这个世界上,干干净净地消失。”
他转身,拿起外套,眼底是翻涌的血红与偏执的疯狂。
“备车,去听松庐。”
雨夜,后山。
泥泞湿滑的山路,几乎无法落脚。
苏晚卿提着一盏防风灯,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那口新挖出的古井。
井口被临时覆盖着,井壁上“茶根在土,人心在诚”八个古字,在灯光下湿漉漉的,仿佛在流泪。
她抬起头,望向那片近乎垂直的陡峭崖壁。
风雨呼啸,崖壁上湿滑的青苔在灯下泛着幽光。
她将绳索一端牢牢固定在井边一棵百年老树上,另一端系在腰间,深吸一口气,开始攀登。
雨水打在她的脸上,冰冷刺骨。
手指一次次从湿滑的岩石上滑落,磨得鲜血淋漓。
她只有一个念头——找到它。
就在她攀到半山腰,体力几近透支时,脚下一滑,整个人猛地向下跌去!
腰间的绳索骤然绷紧,将她悬在半空。
惊魂未定中,她抬头,借着微弱的灯光,终于在头顶上方一道狭窄的石缝里,看到了一株奇异的植物。
它只有三片叶子,叶脉却是诡异的血红色,在风雨中微微颤抖,宛如一颗泣血的心脏。
是“朱颜泪”!
她心中一喜,奋力稳住身形,伸手向那石缝探去。
就在这时,她眼角的余光,瞥见崖壁下方,古井旁边,不知何时多了一道身影。
那人撑着一把黑伞,静静地立在滂沱大雨之中,一动不动。
即便隔着重重雨幕,她也能感受到那道目光,如烙铁般,死死地钉在自己身上。
是傅承砚。
他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神,又像一尊赎罪的石像,在她最狼狈、最决绝的时刻,从不缺席。
四目相对,隔着风雨,隔着深渊。
没有言语,只有呼啸的风,和彼此心中震耳欲聋的轰鸣。
苏晚卿收回目光,指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轻轻将那株“朱颜泪”连根拔起,小心翼翼地揣入怀中。
而崖下的傅承砚,看着她决绝的身影消失在崖顶,缓缓收起了伞,任由冰冷的雨水,将他从头到脚浇得湿透。
他掏出手机,拨通了阿墨的电话,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磨过。
“三天后,我要在麓云茶舍对面的广场上,看到一块最大的户外直播屏。”
“还有,”他顿了顿,眼底的疯狂被一种更深沉的痛楚所取代,“替我……给她备好最好的金疮药。用最干净的雨水,煎好。”